兰州小孩死了,我们所有人一起杀死了他
我们必须记得人性的光辉。我们必须对彼此抱有信任和希望。我们必须铭记内心渴望善良的声音。这是点燃集体力量最后的机会。我们应该一起做出正确的选择,因为活着不可以只是为了活着。
今天一则社会新闻引爆了互联网。兰州七里河区西园街道的一个三岁男孩,家里发生燃气泄露,最终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
谁杀死了他?
我们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一起杀死了兰州小孩。
社会事件从来不是孤立的,它发生在一个系统之中。目前事件只有一个粗略的轮廓,许多细节还不清晰。但或许仍然可以做一些判断。
最直接的杀手,自然是燃气泄露本身,这也是警方的结论。新闻里写,这家人在当地开了一家熟食店,是这次的出事现场,厨房里面安装的是液化气灶。在网上搜索,没有看到关于液化气灶的安全隐患的内容,看起来在维护得当的情况下,液化气灶的安全是有保障的。液化气灶本身是一种相对过时的燃气灶,目前新一点的家庭往往会安装天然气灶或者电磁炉。但这显然不只是一起煤气泄露事件。据报道,过去五年来,中国总共发生了至少3618起燃气事故,造成4000多人伤亡。如果只是一件煤气事故,我们不会看到这样一场哀嚎式的舆论。
引爆舆论的,是抢救男孩的过程。小孩在煤气中毒后如果得到及时的输氧,是可抢救的。然而在呼救的每个环节,一个严密的防疫系统逐渐消灭了男孩生存的希望。出事的小区属于封控区内,人员进出受到严格管理。父亲救儿心切,但小区处于封控区,急救车迟迟未到。社区的工作者不仅没有提供帮助,还在小区卡口拦下父子二人,不让出门。门外就停着社区的汽车,但没人送二人去医院。最终,父亲自己推开了卡口的围栏,打车奔赴医院。
到这里,或许我们会感叹人性的丑恶。抢救分秒必争,任何耽误的时间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因此,我们谴责社区工作者的见死不救。他们抛弃本能的关怀,冷冰冰地执行相关规定,以生命为代价实施隔离。我们谴责姗姗来迟的救护车。救护车本就是急救使用,对呼叫120的人来说,生命往往呢就在转瞬之间,如果迟来两三个小时,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杀掉男孩的,不仅有煤气,还有小区里、救护车上这些原本可以伸出援手、但却教条地执行防疫规定的工作者。
然后呢?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吗?
我们可以把责任推给个人的人性,这是很好的寻找替罪羊的套路。但是让社区工作者和救护车犹豫的,是他们扮演的防疫角色和背后的防疫体系。在清零几乎作为国策的当下,政治口号是“不惜一切代价”管理疫情。这是个很可怕的口号,因为“一切”,包括了一切:不仅是个人的收入和自由,还有道德和生命。认真对待清零任务,就意味着管控区要严格隔离,哪怕人命关天,也要以清零为重。
但在压倒一切的政治运动下,整个清零体系重新分配着每个人得到的授权。对社区的工作者来说,他们没有得到授权,作为关卡的把手者,就无法放你通行,无论你发生什么。从这点来讲,我们甚至有理由感谢他们,虽然没有主动把门打开、驾车送父子前往医院,但是对父亲手推围栏的事情网开一面,不做过多阻拦。可能对他们的个人道德来说,主动放行是违反规定,但默许放行只是疏忽大意;而男孩的生命就躺在这微妙的心理区别之上,而这个心理区别就来自于防疫体系对个人的授权。
我想这是许多人对防疫体系不满的地方。它用政治手段裹挟了国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连生命的裁断权,也由小区门卫掌控,这是天大的笑话。这样的系统扭曲着人性,让个人放弃自我的道德底线,优先服从这个系统派出的政治任务。这不是用系统之恶为社区工作者开脱。越在这种时候,我们越应该记得自己内心的价值感,越要警惕盲目顺从一个虚假、抽象的权力的意志。阻挠父子求医的社区工作者让政治命令超越个人道德,忘记了道德的含义不仅是服从,更是知行合一,坚持以真善美的价值而活,这本身就值得唾弃。
但防疫体系从何而来?
你可以说它来自高层指令,这点没错。国家已经多次强调,动态清零是必须坚持的政策,并且层层部署,动员全社会的力量来完成这项事业。
你可以说它来自企业的寻租套利。清零给大量的企业带来了发财的机会,从核酸检测到隔离防仓、物资保障,每个环节都是利益洗牌、赚取超额利润的机会。疫情保供单位乒乓响便是其中之一。这家一直不温不火的食品企业,已经趁着疫情获得了超过40%的毛利,悄然上市。而中国的商业从来都与政治并肩而行,大企业背后是政治集团的分红。疫情下的政府合同最终流到哪里,应该是个禁不起查的问题。而新的利益集团在商业利润和官商勾结之下,必然形成一股新的势力,通过媒体和政治渠道鼓吹清零体制的继续。
但我们自己在清零系统里起到了什么角色呢?
你早上起来,打开手机查看二维码是否是绿的。你虽然不认可它,但遵守着它,不会硬闯小区的闸口。
你被人停下要求戴口罩,你虽然觉得没必要,但仍然顺从着戴上口罩。
社区打电话通知你近期周围有病例,需要全员检测,你觉得没必要,但仍然按时出现在核酸站旁,像出席一场仪式一样完成一套动作。
办公楼里出现一例“次密接”,全楼封闭。你虽然觉得离谱,果断拿出手机发朋友圈表示抗议,但实际上继续遵守着规定,原地等待大厦解封。
小区有一例感染病例,整个小区封闭三周。你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你的单元和病例隔了几栋楼,感染概率极低。但你仍然乖乖等在家中,最多向社区抱怨一下供应的蔬菜品种不足。
你会在朋友间相互打气,说过段时间就好了,鼓励别人像你一样,继续忍耐,因为希望就在前方。而前方的时间线似乎从来都是2-3个月,或者半年。过半年,一定就会不一样。
不经意间,你已经是防疫体系的一员。最早,你可能有所不满。但逐渐地,边界变得模糊起来。你开始在清零系统中找到新的生活方式和自己的位置,把“养码”作为一种方法。你最初参与的方式是被迫的;毕竟作为个人,我们没有另一种系统让我生存。但你也没有尝试通过自己的行动,去影响、改变这个体系。
你甚至学着认同、内化它的逻辑。
“这是为了保护老人。”
“过段时间就好了。”
“其实也没那么糟。”
“在家办公也挺好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你和防疫工作者同样,大家都成为了防疫体系的建立者、参与者、强化者。防疫体系如果没有全社会的配合,是不可能运作的,而全社会的配合,就来自每个人的参与与服从。
系统的权力来自少数人的强迫和多数人的顺从。然而这个系统的荒谬之处就在于,系统里哪怕没有参与者的真心认同,却仍然可以让人们相互配合,违背逻辑和道德,建立起这套体系。在一定程度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被强迫的,别无选择。我听过卫健委的高层私下抱怨,中国一年车祸死亡10万人并没有禁止所有车辆,为什么要因为新冠而社会停摆。连他们也认为自己是受害者、无能为力。然而,正是这样的人共同的参与建立了疫情管控的社会机制。我们在做核酸、养绿码、听指挥的生活里,同时扮演着受害者和施害者的角色,而这套机制杀掉了兰州小孩。
只要深远的反思没有到位,这个系统就不会停手。兰州小孩不是第一个受害者;我们已经见证了无数因为缺少核酸检测而被医院拒之门外的患者。他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就是时代巨轮的声音。没有任何人能够独自停止这艘巨轮,每个人都是极其渺小的。
但千万不要忽略集体的力量。集体可以杀掉兰州小孩,也可以救下无数兰州小孩。集体可以选择不惜代价地执行命令,也可以重新唤起我们对“正常”的理解,用真善美的价值,过回体面的生活。集体可以选择推卸责任,将罪行怪到某些飘渺、遥远的实体和个人身上,也可以正视我们的角色和责任,并重新思考如何使用每个人的声音和资源,坚守生而为人的底线。
我们必须记得人性的光辉。我们必须对彼此抱有信任和希望。我们必须铭记内心渴望善良的声音。这是点燃集体力量最后的机会。我们应该一起做出正确的选择,因为活着不可以只是为了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