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希望在内罗毕机场
在恶制度下,原本文明的人也会试着作恶。在善制度下,原本野蛮的人也会学着行善。尼采说,人就是绵羊而已。绵羊的特点就是缺乏主观意志、跟着羊群而走。这说明,如果羊群组织得当,绵羊们也可以做些好事。内罗毕的机场让我直观地看到,可能“文明人”本身是个伪命题;“在文明的制度下生活的人”更加准确。文明的制度是种选择,并非谁的特权。
我去过许多发达国家,也去过许多发展中国家,但内罗毕的机场,是独一无二的。
今天坐飞机从荷兰阿姆斯特丹飞到肯尼亚内罗毕,踏上新的旅程。过去一年里旅居的生活让我习惯了离开与抵达的交错,行前仍有期待,但似乎无需再做什么心理建设,就像日常出个门一般自然。拿上包,坐上车,上飞机,就到了。
我曾经来过东非两次,第一次是2018年,当时跟随一个考察团去了坦桑的农村,撰写民族志之余指导村民种玉米。那次旅途走了一下东非的经典路线:在塞伦盖蒂草原看角马迁徙、在维多利亚湖上坐船观赏、在桑给巴尔岛晒太阳,当然还有大量时间在村里考察。可以说那次坦桑之行是一次trip of a lifetime。
第二次来东非是2019年的夏天,我去卢旺达陪当时的女朋友在卢旺达最高法院实习。那次更像是去生活而非旅行,没有去太多地方,但在Kigali住下来,吃吃喝喝、打网球、逛博物馆、了解大屠杀的历史、逛跳蚤市场,顺便还体验了卢旺达的医疗服务。由于第一次探索了野生动物,在卢旺达也就没有特别再去看大猩猩(以及,safari真的好贵)。
时隔近四年,我又一次踏上东非的土地。这次来肯尼亚是受亚东的邀请,他是我在苏世民的同学,一直研究非洲和媒体的相关话题,这半年借访问学习的机会润到了埃塞俄比亚,近期漂到肯尼亚潇洒,叫我来一起杀时间。
我一直对肯尼亚印象不深,看足球偶尔会关注到肯尼亚国家队,几年前内罗毕发生过一次商场持枪劫持人质事件,在BBC上报道数日,算是肯尼亚少有的几次出现在全球新闻里。身边出现“肯尼亚”这个词,还是我的中学地理课上。我在英国读中学的时候班上有位地理老师叫Mrs.Boak,年龄和我父母相仿,阅历丰富,不仅曾经在Shrewsbury当过前英格兰国家足球队门将乔哈特的地理老师,她还常年在肯尼亚生活。她的丈夫是一位地质学家,他们经常一起去火山、海岛、丛林里勘探,一到地理课上她就颇为骄傲地讲她在肯尼亚的故事。一片遥远的土地就这样一来二去、在一段段故事里,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对东非历史一直很好奇。对欧洲的殖民者来说,这里是通往印度洋的补给站、是在大草原上与虎豹一同驰骋的疆场。对东亚来说,这里是淘金的贸易站,来自中国、印度的商人已经和肯尼亚来往数百年。对肯尼亚人自己来说,这是他们从古至今生存的家园。世界有无数有趣的文化、历史值得探索,但我们总有千千万件别的事情占据精力。趁旅行之际,正好有了合理的借口,多看看肯尼亚的事情。于是,我带着一个被书塞的满满当当的箱子,开始了这次旅行。
感官的敏感或许是生活的绊脚石,但却是写作的好朋友。而人刚到一个新环境时,是最敏感的。一切都那么新,那么不同,那么不习惯。这时的体感可能是最真实的。而我在肯尼亚的第一个体感,来自机场的海关。
全世界大大小小的机场,无论国家的贫富,装修或许有别,但排队是很正常的事。但内罗毕机场的队,我将此生难忘。海关处在一个不大的厅,从现场人走动的方向和顺序来看,同时大概有三四架飞机的样子。于是,这个不大的厅里乌泱泱地挤了几百上千人。这虽然是个依然检查新冠疫苗才放你入境的国家,但似乎并不在乎人和人保持距离。一眼扫过去,这不是海关,是一片人的海洋,是人的丛林。
我边寻找着停下来排队的位置,边观察着周围的人。因为大厅实在过窄,海关的队伍需要拐几道弯才能继续排列。然而在这样一片人的丛林里,拐弯与否,全靠脑补。很快,一个通道外就堆积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乘客。至于谁先来、谁后到,大家心里都有杆秤。很快,一位白人大叔似乎决定他的时间更加宝贵,原本朝向蛇形队伍的反面的他,突然转身面向海关的方向,并辗转腾挪、插入身边的队伍,一步卡走至少二十位先前排队的乘客。他的行动似乎得到了人群的共鸣,整个队伍的顺序突然颠倒过来,晚来的走到了前面,而早来的反而成了队尾。原本在安心排队的人们突然一起蠢蠢欲动,原本排在后方的人们一起调转车头,涌向队伍前面。本就难以辨认的队伍一时间变得更加模糊。在蛇形队伍散架后,原本遵守纪律的排队者们(包括我自己在内)也开始随着大部队向前涌去,一时间,箱子怼在腿上、脚踩着脚、肩贴着肩,场面一度失控。虽然肯尼亚的狩猎旅行(safari)很有名,但我没想到丛林法则从机场就开始了。
看着身前那些原本排在我后面的人们一个个堂而皇之地走到了我前面,而我又挤走了先我而来的人。我觉得有些滑稽。这是“外国护照”的队伍,基本都是白人面口,听口音,有些来自美国,有些来自荷兰、瑞士。这都是极讲排队礼仪的国家。相信在他们自己的国家,他们从来不会如此一拥而上地加斯插队,但到了肯尼亚机场,仅仅是刚降落而已,在家乡的规矩就全部不灵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我想现实因素很多。海关没有拉出隔离线,这让超负荷运载的大厅里极难有正常的秩序。同时,飞机抵达已是半夜,这是人们生理上尤其烦躁、需要休息的时候,这时哪怕是极其文明的人,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再阴险一点的观点,可能会说“西方人”从殖民时期就是“在家一套、在外一套”,在本国是文明的公民,到他国就是强盗土匪。
对这件事,我主要是制度视角。人没有不同,但制度有不同。之前一直有观点,认为现代文明需要诸多条件:新教文化、经济发展、受教育程度,甚至有人说是人种问题。但看着眼前这些新教文化下、受到良好教育(至少是欧美的本科)的中上产白人在上飞机前还遵守着文明的规则,下飞机后就自然接受了丛林法则、every man for themself,我觉得人种论、文化论、现代轮都无法成立。这些白人与别人并无根本差异,他们也自私,也会渴望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破坏规则,也会在不受管制的时候放弃基本的道德原则(比如不可以插队)。不同的是环境,而非个人。在一个拥有秩序的地方,遵守秩序就是件自然的事。希思罗机场的海关吸引着全世界各种文化的人,相信道德水平参差不齐,但我从未见任何人插队、现场一片混乱的情况。这是机场的运营、管理制度所致。而内罗毕的机场缺乏相应的管理制度,制度的失败让海关成为混乱的温床。哪怕人们可以依靠自组织来维持一段时间的秩序,但缺乏有效制度让秩序无法持续。
在恶制度下,原本文明的人也会试着作恶。在善制度下,原本野蛮的人也会学着行善。尼采说,人就是绵羊而已。绵羊的特点就是缺乏主观意志、跟着羊群而走。这说明,如果羊群组织得当,绵羊们也可以做些好事。内罗毕的机场让我直观地看到,可能“文明人”本身是个伪命题;“在文明的制度下生活的人”更加准确。文明的制度是种选择,并非谁的特权。
出了机场,迎面而来的是一群向我招手拉客的肯尼亚人民。导游、司机、手机卡商贩,应有尽有。有的人向我喊着我听不懂的汉语,无数的人争夺我的注意力。这段我已经体验多次,尤其是埃及和黎巴嫩。我实在无力应付,打开手机,叫了辆Uber,上车,把我的注意力交给和司机的聊天之中。听他讲肯尼亚如何全年宜人、为什么卢旺达人开车极慢、内罗毕的发达程度如何甩开达艾萨拉姆。这里本是热带的夏夜,但车窗外吹的是清香的凉风。我可以消失在这惬意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