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群美国人、俄国人和中国人走进一个房间”听起来像是一个笑话的开头,但这却是我这周的经历。
上周日,我来到了位于Big Sur海岸边的爱思伦学院(Esalen Institute),参加一场俄国自由派的海外集会。我至今仍然很难理解,究竟是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力量,把我带到这里*。在这样的瞬间, 当你身处一个看似random又有些联系的环境中,你不得不相信世间缘分和灵性的存在。
当我见到爱思伦学院的创始人Michael Murphy,似乎明白了这里灵性的来源。初见Michael,你无法想象这是一位93岁的老爷爷。他目光炯炯有神、思维清晰,能够跟你滔滔不绝地从印度哲学讲到和苏联的往事。四天的会议他全程出席,参与讨论,晚上跟大家饮酒作乐直到深夜,第一个到场、最后一个离开。看到Michael你就明白了,其实许多神人都有超乎常人的精力和身体。
Michael可谓是美国的一代民间传奇。Michael本人是一位作家。他写的第一部小说Golf In The Kingdom全球销量过百万,是一本灵修界的奇书,讲的是一位年轻的旅客在苏格兰打高尔夫球时突然获得神人点拨、开启灵性智慧的故事。他的祖父是一位颇有成就的医生,接生了美国一代作家偶像John Steinbeck。他父亲是律师,1910在Big Sur海边买下了长达两公里的海岸线。这里历史上是印第安人Esalen部落聚居的地方,以温泉为特色。原本Esalen是一块与世隔绝的静谧之地,要靠翻山越岭才能抵达,但得益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加州的一号公路开通,爱思伦开始与世界产生联系,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温泉度假村。
上世纪四十年代,Michael当时还是一名斯坦福医学预科的本科生。他有一天误打误撞进错了教室,旁听了一节印度哲学课,就此被印度哲学家Sri Aurobindo的学说打动,走上了印度哲学、灵修与冥想之路。他很快弃医从文,改学心理学和哲学,并在大学毕业后前往印度生活十八个月。回到美国,他与朋友在自家的土地上创立了爱思伦学院。
Michael热衷印度哲学,而他的朋友Dick则爱好道家思想。在加利佛尼亚最优美的海岸线上,Michael和Dick两位斯坦福的哲学生用印度哲学和道家哲学的思想为指导,建立了这一块精神修养的独特园地。这里最早是Michael家办的温泉旅馆,后来生意破败,成了当地著名的裸体温泉、同性恋和致幻剂聚集的狂欢中心。Michael说服了奶奶,用廉价租给他一块地,用来办禅修冥想班。在这里,Michael和朋友们发起了美国风靡一时的人类潜能运动(Human Potential Movement),无数美国的文化社会名流(比如提出马斯洛需求理论的Abraham Maslow、作家Allen Ginsberg、作家Henry Miller、作家Aldous Huxley、历史学家Arnold Toynbee)都曾是这里的常客,在这里休养、举办讲座、讨论问题,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名噪一时,New Yorker杂志七十年代就做过关于Michael的专访。
不过爱思伦学院最神奇的故事,当属冷战时期和苏联的往事,这也是这次会议的缘由。冷战时期,美苏双方全面竞争,不过鲜有人知的是,两国曾在“超能力”领域进行战略竞争,双方都投入了大量的资源,研究预知未来、神秘力量、特异功能等灵异手段,争取在超自然精神领域占据先机。而作为东方哲学的爱好者和实践者, 爱思伦学院的人们热衷于超能力研究事业。为了向东方的同事学习,Michael和朋友们不断给苏联的研究者写信,希望来到莫斯科与同行切磋交流,结果他们真的在1972年得到许可,前往莫斯科学习超能力,和苏联的占卜婆婆、瑜伽大师、萨满教主探讨专业问题。在冷战的寒冬之中,美苏两国的交流几乎完全冻结,但又谁能想到,是超能力让两国的民间交往不断。
冷战的大背景让美苏两国在官方外交层面处处制肘,无法正常交流。于是,像爱思伦学院这样的民间NGO就起到了一种桥梁作用。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这直接导致了全球六十余个国家联合抵制1980年奥运会,美国当然是整场抵制的领导者之一。不过即使在那样紧张的国际环境下,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Natioanl Security Council)仍然私下里告诉Michael,爱思伦学院的代表团可以前往莫斯科参加奥运会,不要完全切断联系。“二轨外交”的概念也是在爱思伦学院的实践中,逐渐诞生并沿用至今。
爱思伦学院最传奇的故事,当属赞助叶利钦的1989年访美之行。当时的叶利钦刚被选为苏联人民议会的莫斯科地区议员,并希望访问美国。这最终会是一次历史性的出访,但在当时美苏仍是敌对力量,美方政府无法直接出面邀请和接待叶利钦。历史的接力棒最终传到了爱思伦学院的手上,由他们作为一个长期与苏联保持关系的NGO机构来组织叶利钦访美的事宜,不仅提供赞助,还牵线了叶利钦与布什总统、前总统里根、美国国家安全顾问Scowcroft等人的会面。
传奇故事便发生在这短短九天的行程中。有一天,当车队一行开在加州一号公路上的时候,叶利钦突然提出停车,令众人诧异。叶利钦下车,径直走进了一家高速路上的超市。大家在外面等着他回到车上、坐下,这位苏联共产党的高级官员突然抱头痛哭,令众人诧异。半晌过后,叶利钦同志缓过神儿来,跟大家说起缘故:原来美国的超市货架真的是满的!面包、零食、日用品,这一切不是美国人作秀骗人的;就连一个高速公路的小超市都塞满了货物。这一瞬间,叶利钦对共产主义体制彻底幻灭,回到苏联后,他一手推动了苏联的解体。历史当然从来没有这么简单,但作为一个NGO,能在这样一个历史节点上扮演角色、推动苏联的解体和东欧的民主事业,爱思伦学院也可谓是给世界立了一功。
苏联瓦解后,爱思伦学院凭借在美国和苏联的社会关系,一直维护着一个美俄交流的网络,许多俄罗斯的高官、家人、企业家、作家、学者、媒体人都与爱思伦学院有着深厚的往来和友谊。他们每年都会举办一场美俄对话。这些年,普京政权的独裁统治愈发明显、俄罗斯民主走向衰败,爱思伦学院和它的朋友们几十年的努力和成果都受到威胁。大家痛心之余,也把这里建设成了一个新的聚集地,探讨俄罗斯的未来。这不意味着这里只有一种立场;去年,爱思伦学院举行了一场关于俄乌战争的对话,现场既有支持乌克兰的俄国自由派,也有支持普京的俄国胡锡进,好不热闹。今年来的都是俄罗斯的海外流亡者,聚在一起,探讨俄罗斯该去向何方、俄罗斯人还可以做什么。
这场会议的定位,让我的参与变得有些滑稽。一群美国人组织俄罗斯流亡者探讨俄罗斯的未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对俄罗斯话题一向很感兴趣,中学时就学习了沙俄历史,近年关注后社会主义的民主转型,自然少不了了解苏联历史和知识分子。当然,我也反对乌克兰战争,期待普京下台。但我一个中国人,又不是俄罗斯问题专家,究竟能给俄国朋友们带来什么价值?行前,我百思不得其解。
从湾区去Esalen的路,开车需要两三个小时。我们这次搭Kim和Jocelyn的车,一起前往。Kim和Joycelyn是一对七十多岁的夫妇。虽然年岁已高,但心态和举止都很年轻。Kim是一位电视制片人、导演,他眼神里时刻流露着善意和亲切,在他的白色长发下,多看一眼好像都可以把你融化。Jocelyn是一位按摩理疗师,拥有自己的按摩诊所。Jocelyn的打扮很有个性,身上穿着棕色皮衣、手上戴着黄宝石戒指、拄着一根木头拐杖,跟我们讲她的穿衣原则就是要“decorate the world”。Kim和Jocelyn开着一辆二手的奔驰面包车,原本能容纳七八个人的空间里,摆满了野营的装备:帐篷、床垫、拐杖、衣服、行李箱,等等。Jocelyn说美国的老年人都可以花80美元办理国家公园的通行证,免费在所有国家公园里露营;他们老两口经常一脚油门踩到国家公园里住上几天。虽然早上起来冷,但是值得 - 风景美得不得了。
来到Esalen的人,都是神人,Kim也不例外。他年轻的时候喜欢拍视频,于是就自己在湾区倒腾,拍了一些片子,后来问ABC工作。在于爱思伦学院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和当时的太太Evelyn有了个点子:做一档让美国人和苏联人对话的电视节目。虽然美苏官方对话停滞不前,但让两国民间看到彼此,似乎是个人在那个年代可以为世界和平做的一大贡献。于是Kim着手做了这个名为“SpaceBridge”节目,在美国和苏联同时放映。这个节目在美国的影响力寥寥,没人观看,甚至有人指控他们是帮助苏联共产党做海外宣传。但在苏联,这个节目成了影响一代人的家喻户晓的现象级节目,苏联人每周守在电视机前,这是他们了解美国和外面世界的桥梁。那时已经是八十年代,冷战的铁幕正在不经意间缓缓落下,而SpaceBridge节目也成为让铁幕“软着陆”过程中的一股推力。
我们在车里聊了许多东西。Kim说他经常去阿姆斯特丹参加纪录片电影节,Jocelyn说她八十年代第一次中国的时候,人们似乎没见过外国人,总是贴的很近地端详她,让她很不适应。然而,当我们终于开到爱思伦学院外面的公路入口,却被高速警察告知,前方正在修路,只有居民可以通行,其余访客一律禁止入内。实际上,近期Big Sur路段出现公路塌方,一直有交通问题。但爱思伦学院方面凭借着高端的政治关系(据说是Michael给州长Gavin Newsom打了电话),一直确保着学员和参会者的通行顺利。我们是有许可的,但警官就是不放行,嘀咕着“这里面这么多酒店餐厅的生意都要停下,凭什么就让爱思伦学院搞特殊”。这也是一种美国特色吧:哪怕是州长下令,一位公路上的交通警察照样可以说不,维护自己心里的公平。想象这如果是在中国,省长的秘书这会儿一定已经在给交通局长打电话,协调这个基层的警察放行。美国毕竟不是中国,正是在这些“任性”、“执着”里,美国才变得立体起来。
我们一行人就这样被挡在爱思伦学院之外的公路上。我看着夕阳在海边落下,不禁有些享受,心中毫无不悦,甚至有些庆幸。我们一行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掉头在Monterey过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尝试突破哨岗、进入爱思伦学院。
*感谢萧强老师的邀请,共同的愿景与困惑再加上一些缘分让我们认识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