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更新,对大家深表歉意。翻看newsletter,上次写东西还是今年二月,一晃过去了十个月。懒惰的时间总是转瞬即逝的。
这不是因为我不想写作,但确实有些个人原因。写作是个需要节奏和习惯的事情,一鼓作气之下,一旦进入节奏,可以天天写,有绵绵不断的灵感。但这就像健身,一旦中断,再捡起来就需要排山倒海的决心。而当初中断,一方面是因为思想更加激进,但个人的风险承受能力有限。另一方面是,当时我住在女朋友家,我的习惯是晚上写作,可这样就会吵她睡觉。后来我会到点下楼、到公寓大堂去写,但楼下又冷,没了在家写作的舒适,文字的味道也有变化。一来二去,写作就被生活的不便而打压。
那怎么突然又有了动力写作?
前两天和秦晖老师走在斯坦福校园里,我问他,今天应该做什么研究。他问我学什么的,我说本科是政治学、经济学和哲学。他说,研究可以做宏观的,利用他人的研究资料来做分析;也可以做微观的,在一个很细的事情上钻的很深。我说,我不太喜欢很细的东西,希望更宏观一些。但这么多宏观问题,应该怎么选。他告诉我,无论宏观、微观,关键是你感到有话要说,把想说的说出来。许多学者做一辈子研究,走得远的都是因为内心有强烈的说话的愿望,讲出来就人听,这就是他们最大的满足。这种讲话的冲动是好研究的起源。
我想这也是我又重新开始写newsletter的原因吧。不是因为想被看到,而是感到有话要说。
想说的话,一部分来自读书。我今年在斯坦福做访问学者,有大量的自由阅读时间。读了东西如果不尝试书写,就容易忘记,而且也做不到理解。另外,每天我都见到许多有趣的学者,无论是在活动上还是私下的交谈。在做知识的消费者时,我总感到有些惶恐,似乎知识具有天生的公共性,我们了解到事情,就应该分享出去,让他人有所收获;无私分享是“负责人知识消费”的原则之一吧。最近因为感到自己吸收了许多精神养分,诚惶诚恐,如果不跟他人分享,感到愧对大家为我花的时间、我占有的知识资源。
比如今天,我去了胡佛档案馆,专门申请了哈耶克的私人信件和林昭日记来阅读。哈耶克是20世纪著名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他撰写的《通往奴役之路》是我高中时期的启蒙读物,让我理解了共产主义在理论和实践上的荒谬。他的《自由宪章》一直是我书架上的读物,本科时在学习自由主义的课堂上,又拿出来重新阅读。之前曾有人说,许多经济学家不喜欢哈耶克,因为他的作品里没有数学公式,不严谨;甚至有人颇带讽刺地说他不是经济学家,是哲学家。这在我看来是种褒奖,甚至升华。毕竟,如果研究的目的是为了实践,那了解经济事实只是第一步,而实践是结合事实和价值的活动,这看起来确实需要哲学家才能完成。
胡佛档案馆收藏了大量的哈耶克私人资料。我不确定这些信息的来源,但我猜这与胡佛明确的自由主义和冷战时期的反共立场是分不开的。这里不仅有哈耶克,还有索尔仁尼琴、蒋介石、柏林、胡适,等等。所以,找到哈耶克的文档我并不惊讶。
档案馆一次最多预约七盒资料,这次我约的是一些哈耶克的工作书信。阅读书信给了我一种“内部视角”的感觉,让我理解思想家们争论的话题究竟是什么,这比阅读长篇大论的书籍容易许多。比如哈耶克与凯恩斯这对二十世纪的死敌,在媒体上我们都以为二人因为立场极为对立,所以应该剑拔弩张、老死不相往来。但实际上,哈耶克与凯恩斯有长期频繁的联系,我这次读到的是从20年代到40年代的信件,他们一直都在交流观点,凯恩斯不断发问,尤其是关于哈耶克的“自愿储蓄”和“被迫储蓄”的定义,凯恩斯一再追问、并不满意。在一些其他信件里,由于凯恩斯是一些经济学杂志的编辑,哈耶克希望凯恩斯帮忙发表文章来驳斥一些哈耶克的反对者,凯恩斯经常在回信中说自己受益极大,并答应哈耶克的要求。凯恩斯甚至主动邀请哈耶克住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客房,并一起用晚餐,餐后一起在房间里听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首相读经济学论文。当然,那时的二人都还年轻,哈耶克三十多岁,凯恩斯四十有余。一个世纪的理论争执,至少在那时的哈凯二人之间,还未留下伤痕。二人的书信也让我深思:面对持不同意见者,我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哈耶克在1975年访问台湾。那时全球经济刚经历了一场中东石油危机引发的寒冬,但台湾经济却展示出了令人欣喜的活力。所以哈耶克造访台湾,并称自己希望学习台湾的经验。在档案里收藏了大大小小的台湾媒体对哈耶克访问的报道,其中主要的话题是哈耶克称赞台湾的土地改革是“耕者有田”。当时大陆正处于毛泽东的末年,经历了整个共产主义时期,包括土改、三反五反、文革风波等等,两岸的对比之强烈,令人唏嘘。哈耶克的造访轰动台湾,蒋经国和蒋纬国都出面接见哈耶克。手里拿着哈耶克收藏的晚宴餐牌,字里行间滴着油渍,还真好似自己也去到了历史现场。在另一个文件夹里,我还翻到了60年代哈耶克访问金门的日程。他作为二十世纪最知名的反共学者之一,相比对中国大陆的情有许多想法,但可惜在他的档案里我还没有查到,只能从他对台湾的评价中间接窥探。
哈耶克在台北的晚宴餐牌,带着四十余年前的油渍
第三个印象深刻的是哈耶克反对诺贝尔奖得主联合呼吁提高对非洲国家的食物援助。哈耶克一直以来是我的某种思想偶像,他讲的基本道理也并不是错的。他说,非洲国家之所以进入饥荒,粮食短缺只是表象,重要的是缺乏有效的国家导致社会失序。如果不去帮助建立有效体制而只是发放援助,这不仅杯水车薪,而且极有可能滋养当地腐败力量,最后善款充裕了官员的腰包。我想他讲的话没错,但建设有效制度与援助本质上并不矛盾,“应该建设制度”不是反对援助的理由;恰恰相反,如果西方在非洲有援助作为筹码,可以更有效地吸引当地力量实施改革。哈耶克的言辞决绝,对于不了解他对于人类社会的自由理想的人,或许会把他的态度当作冷血。我想,他并不是冷血,只是他的一生都是支持用民主和市场解决问题的;像诺奖得主呼吁援助这样既不民主、也不市场的措施,他是本能反感的,这与是否见死不救无关。这也是思想者的某种悲哀吧,到底是本能的助人情节重要,还是自己一生的理论重要。
哈耶克档案之外,我还读了林昭日记。林昭日记的保管严格,阅读前要收走电脑、手机等电器,只能用纸币进行记录。不过拿到日记,我实在有些挠头。日记是手稿的复印版,可林昭的字迹潦草,我读起来非常吃力。不过字里行间还是读到了共产党如何迫害“自由战士”,看着她控诉她具有国民党背景的父亲是如何被迫害的,不禁为她所承受的苦难感到心疼。她写的竖版《致人民日报的信》有一百多页,我没有能力清晰解读内容,但就冲这控告词的长度,也都要敬佩三分。让我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她在信中不时使用者英文,甚至高喊着“美国万岁”、“中华民族万岁”,让我看到一位受多文化影响的自由民族主义者的样子。她显然认为自己是自由战士,而她在为中华民族而战,并以美国作为榜样。我想这也是今天许多中国自由主义者的心路历程。他们虽然与林昭未曾谋面,但相似的文化社会背景,生产出了立场类似的人。
今天的阅读主要是读档案。晚上还与一位美国教授、一位中国教授有了一个多小时关于APEC的有趣讨论。因为今天时间已晚,以后有机会再讲。我在考虑做一个专栏,叫“听说”(Overheard),专门写写我每天和别人的聊天,或许未来可以期待一下。
请问这个栏目的文章和百京饭店里是一样的么?
赶紧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