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空袭发生、一座城市即将被夷为平地,城市里的市民会如何反应?
恐慌?混乱?惶恐?放弃?
这是希特勒在1939年的判断。他当时决定动用德国空军对伦敦展开大规模轰炸,通过破坏平民的生活来实现恐吓英国的目的,从而将英国的士气逼向崩溃。于是,348架德国飞机在1940年9月7日飞抵伦敦上空,展开地毯式的轰炸。那之后的9个月里,德国军队对英国扔下了80000枚炸弹,一百万栋房子被摧毁,超过40000人死亡。
然而,伦敦人民让希特勒失望了。他们的精神似乎毫无损失。孩子们仍然在街上踢足球,市民们在街头砍价,酒吧开着空袭的玩笑,“OUR WINDOWS ARE GONE, BUT OUR SPIRITS ARE EXCELLENT. COME IN AND TRY THEM.”伦敦的经济不仅没有被摧毁,而且基本没有受到影响。火车照常。精神病院的病房空着。自杀率在战争中降到历史低点。以至于历史学家得出结论,希特勒的空袭让英国人更加团结。
几年后,当战争的天平倾斜,轮到英国人做决定时,他们忘记了德国空袭的经验。丘吉尔和手下认为,要战胜德国首先要打击德国人民的士气,最好的方式就是展开空袭、炸平德国的主要城市。在德列斯顿,英国空军一晚上炸死的平民比德军整个二战里炸死的伦敦人都多,半个德国都成了废墟。
这伤害了德国的士气吗?在地的记者发现,被空袭的德国市民集体出门帮助彼此,将彼此拉出废墟、一起灭火,为无家可归者提供饭菜,照顾受伤的邻居。当战后,同盟国开始研究空袭的影响时,发现空袭反而促进了被炸地的战时经济。在被轰炸地,德国坦克产量增长了9倍,飞机产量增长了14倍。在21个被炸的城镇,经济增长比其他14个幸免的城市要快得多,以至于一个美国经济学家说,认为空袭可以摧毁士气或许是“历史上对战争最大的误判。”当然,人类是不会吸取教训的。所以几十年后,美军在越南再一次企图用空袭炸平平民的房屋来破坏士气。他们又错了。美军在越南彻底失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最近大家都觉得有些沮丧、无力。每天看着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兰州事件未平,呼和浩特又起。我们觉得坏消息占据着我们的注意力,世界黑暗无光,人间如地狱般不堪,让人看不到希望。越是这样的时候,我们越渴望希望。可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希望从何而来?
可能就从历史最危险、最暗淡、最灾难性、最不可置信的时候来。
这让我很感谢Rutger Bregman的新书,《Human Kind》。这本书的开篇讲述的就是上述关于空难的故事。虽然我们经常相信人性险恶、阴暗、禁不住考验、天生有罪,但Bregman用历史事件展示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人们其实很善良。在面对艰难、困苦、灾难、危险时,人们往往表现出极强的合作、同情和无私。
在历史上,有许多人尝试说服我们,人性是恶的。人性是善是恶,是老生常谈。哲学家警告我们“自然状态”下生命的混乱、暴力、无序。宗教里有人生来有罪的观念。新闻里每天都放着坏消息。经济学说人性天生自私理性。以至于在社会科学里,当我们讲一个乐观的故事,会被称作是“理想主义”,而讲悲观、恐怖的故事,描述人们极端自私,则被称作是“现实主义”(realism),哪怕这和现实毫不沾边。
而Bregman强调的并非善恶,而是,我们选择相信的,就会成真。当我们选择怀疑、悲观,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可以是证据。一个人帮我?一定有所企图。世界在变好?那是因为坏的事情即将降临。怀疑论是个强大的论调,非常吸引人,而希望论总是显得有些天真,有些过于美好。
英国的编剧Richard Curtis的这段话很精辟地回应了人的误区:
如果你拍一个男人绑架女人、把她绑在一个暖气上五年的故事,哪怕这个故事可能在历史上几乎没有发生过,也会被称作是对社会的“真实”描写。但如果你拍像Love Actually这样的故事,里面的人相爱、相知、善待彼此,即使世界上每天都有几百万人爱上彼此、在一起、相互照顾,但大家还是觉得这不现实。
悲剧对人有特殊的吸引力。这一方面来自进化论。在远古时期,在丛林里打猎的你不会因为过度注重危险而丧命,但会死于天真乐观、防备不足。这就是negativity bias。同时,我们也有availability bias。我们的整个信息机制 - 新闻、聊天、转发、电影、书籍 - 都优先曝光灾难和问题。当类似的事情被不断在眼前重复,我们就会相信这是普遍现象。
然而希望和失望就像一对斗争的天使和魔鬼,而得到你投喂的一方就会胜出。每天都有无数人们相互帮助的故事,都有幸免于灾难的故事。客观来说,我们生活在人类历史上最健康、最富有、最互联、最和平的年代。但身处其中,你可能不会这样感觉。
当你实在找不到希望的时候,可以看看一战的战场上发生的一幕。1914年的圣诞节,德军和英军在战壕中对峙。突然黑暗的夜空里闪起了灯笼、火炬和圣诞树;德军在过圣诞。他们开始用德语唱起了圣诞歌。听到了熟悉的旋律,战壕另一边的英军也唱了起来。原本寂静的夜空下,原本前一天还在你死我活的两拨人,居然共同过起了圣诞。第二天,胆大的英国士兵走出了战壕,走到了德国士兵的帐篷里。大家开始聊天、喝茶、吃巧克力,交换礼物,甚至承诺彼此当战争结束,要去对方的城市探望。两军甚至踢起了足球,全然不见双方的敌意。
很多人不相信战争的现场是这样的。然而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西班牙内战、布尔战争、美国内战、克里米亚战争、拿破仑战争。距离前线越近,往往仇恨越少。距离前线越远,坐在地球两端的国家和城市里,不与对方接触,仇恨和误解越深。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国内网上许多仇外、仇美的人,国外许多“反华人士”,往往都没有出过国。他们仇恨的是一个空虚抽象的想法,在没有了解彼此的前提下,投射给了对方。但战壕里、前线里的人知道,对方其实和我一样。
我们往往把周围人想得很好。我们信任周围的人,乐于与他们相处,给予他们善意的理解,哪怕我们有观点的不同,也可以求同存异。但是我们往往对远方的人抱有敌意。既然遥远,一定邪恶。从社会层面来讲,这似乎是个谬论:如果每个人的附近都值得信任,那我们为什么不能信任远方的人?毕竟他们也是一些人的附近。
信任不会给你带来完美的结果;时常会有让人沮丧的事情发生。但为了一个不绝望、暗淡的生活,选择信任并承担偶尔的后果,或许是值得的。世界会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但这不会容易。我们需要记得世界的希望,并成为彼此的希望。
所以当我绝望的时候,我会退一步,再看一眼这个世界。人类生死攸关的瞬间,仍然有如此多的美好闪现。那生活在人类文明历史上最繁荣时期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放弃?
我看着今天,我有时会想想我的姥爷、姥姥、爷爷、奶奶。他们经历过饥荒、文革。我爷爷亲眼见证了亲兄弟被饿死。但他们没有放弃。他们对生活抱有如火的希望,脸上从来都面带笑容,语气里透着力量。
希望是种选择。这不意味着脱离事实。恰恰相反,希望将事实放进一个更加完整的框架,克服着人性中天生的恐惧和担忧,在最低谷仍然提醒我们,保持理性和开放,记得世界的无限可能。
这不意味着漠视。当你再看到兰州男孩、呼和浩特妈妈的事情的时候,请你保持同情,保持愤怒,保持心中的火,为他们发声,与身边的人团结起来。但不要忘记希望。不要忘记人心中普遍存在的美好、纯真、善意,选择相信。我们会遇到困难,但人类的历史充满了克服困难的例子。回想起一战中圣诞节的一幕;如果刀光相见的士兵都可以拥抱彼此,我们又为什么不行呢?
希望。
希望。
希望。
希望。
希望。
希望。
这不是天真。这从来都是人类生存的秘诀。希望让人们走到一起。希望让人们相互帮助。这才是现实。现实充满困难,但充满希望。
Never, ever, forg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