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历史,是每个人的事
我被莫塞内克的讲述所震撼,不仅因为他15岁就被关在罗本岛,更因为他描述了一个逐渐通过正视真相、郑重道歉而逐渐和解的一个撕裂社会。如果一定要给人类矛盾做个排名,种族主义一定会有很靠前的位置。而就在南非这样一个从制度、文化、经济等社会层面全方位撕裂的地方,我们却看到了一个新的、具有生命力和凝聚力的政权诞生。
当一个国家的政治体制在道德上、社会上、经济上发生实质性破产,政治转型就成为了国家政治的必经之路。但政治转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前人有什么前车之鉴?这是我近期比较关注的问题。在学习过程中,南非的前任副首席法官迪冈·莫塞内克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莫塞内克成长在种族隔离制度(apartheid)下的南非。在当时的南非,白人统治精英将人口分为三六九等,白人在上、印度裔和“有色者”次之,而黑人则处于政治的最底层。种族隔离制度全方位限制黑人在南非的生活,他们被强行从家园迁走、限制在指定的区域内活动,并被禁止跨种族结婚。种族隔离的制度无孔不入地深入到南非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肉眼可见和不可见之处,皆是基于肤色的歧视待遇。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莫塞内克的自然反应就是反抗。10岁的莫塞内克当时看到自己的学校条件如此破败,而隔壁白人学校却装修地有模有样,对现状感到不满。15岁时,他受到泛非主义议会(Pan-African Congress)的感召组织了学校的反抗种族隔离活动,并被南非警方逮捕。这次逮捕开启了他的传奇一生。15岁的他被关在罗本岛监狱,一关就是十年。这是南非专门关押政治犯的地方,曼德拉和他几乎同期进入罗本岛监狱,被关押了27年。
对莫塞内克来说,罗本岛监狱几乎是他青年时期的全部记忆。罗本岛专门关押南非的政治犯。狱中的生活艰难,年轻的莫塞内克经常挨饿。这不光因为他在青春期长身体的时候。当时的南非监狱里也运行着种族隔离制度,饮食是按照白人、印度人、黑人不同身份分配,而黑人男性得到的食物自然是最差的。这或许影响了莫塞内克的身体发育,但我很喜欢《肖申克的救赎》里面的那句话:有些鸟儿是注定不会被关在牢笼里的,他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在狱中,莫塞内克没有像肖申克那样日复一日地凿墙而逃,但他把监狱当成了练兵场。罗本岛的四五千人中有不少种族隔离制度的反抗者,而朝夕相处之下,他们更坚定地支持彼此。原本囚禁着他们的监狱,反而成了颠覆种族隔离政权的培训班。
莫塞内克当时还小,渴望继续读书。因此他与同伴一起绝食18天,要求在监狱里建立一所大学。说是大学,其实就是每天晚上、狱中劳动之后,犯人们一起读书的活动。时间和书本有限,犯人们经常接力着读书,一人读十页、传给下一个人,最后大家一起分享对这本书的理解。我很难想象这样的学习环境,但就这样,莫塞内克居然在狱中读完了政治学和文学本科、法学硕士和法学博士(JD),并且取得了全国统一考试的第一名。
我很难想象如果我的15岁到25岁的十年是在监狱中度过,会如果影响我的一生。不过对于莫塞内克来说,出狱之后他选择了成为律师这条路。当时从罗本岛出来的政治异见者的常见选型是加入国内外的武装势力,通过暴力革命推翻南非政权。不过莫塞内克受曼德拉的影响颇深,决心用法律手段为黑人维权。南非法律协会原本因为他曾经入狱所以有道德瑕疵而拒绝了他的申请,但他直接地回应了协会:“我比任何申请者都更加真诚。我希望颠覆一个由少数人霸占、压迫全社会的政权。我是好人,你和你的政府是恶人。”法律协会最终同意了莫塞内克的申请。
南非处在种族隔离制度之下,法律经常带有极强的歧视性,但法律条文和实施过程中总有不少漏洞,而莫塞内克的办法就是钻法律的空子,帮助黑人。为了救出入狱的政治活动家Richard Ramodipa,莫塞内克调查了Ramodipa的警方搜查令,发现搜查令规定Ramodipa被抓到警察局,而警方却把他带到了监狱,因此属于违法行为。Ramodipa最后得以获释,并离开了南非。
几十年的社会活动让莫塞内克和曼德拉成为好友。他是曼德拉常年的关键顾问之一,并起草了南非的宪法。起草宪法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没有标准措施,各国的宪法都极为不同。当时莫塞内克选择先起草一份临时宪法,基本沿用现有的政治机关,尽可能降低政治转型带来的社会动荡。同时,他起草了一份基本人权宪章(a charter of basic rights),依照法律的精神和原则,重建一个极度违背正义的社会。
起草一份宪法涉及许多具体的决定。总统制还是议会制?如何对待旧政权里发生的不正义?最高法院应该有多少法官?法官的任期是多久?这都需要斟酌万分。最后南非决定采用最多两任期的总统制,而曼德拉只担任了一届总统就退位给了后人。
国家的制度或许可以靠宪法进行重建。但在旧政权下发生的关押、折磨、歧视,黑人女性遭受的强奸、黑人儿童无法享有的教育权利,该怎么办?莫塞内克说,曼德拉原本可以对南非的白人说,“我们杀了他们”,许多人都会流血死去。但莫塞内克和他的伙伴们追求的是一个更正义的社会,他们要和种族隔离政权有所不同。因此南非实行了一种“自我忏悔”的和解:
南非人们选择照镜子。 我们选择面对我们系统的不人道。 在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期间,种族隔离的肇事者承认了他们所做的不法行为,说:“我逮捕了她”、“我折磨了她”、“我强奸了她”、“我杀了她”。 如果他们想要特赦,他们就必须完全和坦率地说出真相。 我们成立了评委小组来听取证据并决定承认是否充分和坦率。 如果是,你有权获得特赦。 如果有人认为肇事者不公平地获得特赦,您可以直接到我们的法院复审该决定。
例如,我们有教会,他们从未杀过任何人,但仍然会成为是如何作为同谋者、参与一个基本上消灭了其他人的人性、剥削并使他们变得贫穷、受更差的教育 、肉体的不健康以及种族隔离带给我们的一切。
有些意见书是关于种族隔离制度下的死刑问题,当时南非有强迫症一般地执行死刑。旧政权有意识地处死黑人男性。 法官总是在案件中判处他们死刑。 在我们的系统中,你被吊在脖子上,直到你死去。 逮捕令就是这样读的。 我们接手的时候,死囚牢房里还有480人。 所以,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一点。我们废除了死刑。
问题不仅限于种族。 你不会在我的国家找到*Roe v. Wade*,因为我们确保妇女具有生育权,并且由她们做出决定。 我们处理了这些问题中的每一个,并将它们写进了我们的宪法。
South Africans chose to look into the mirror. We chose to confront the inhumanity of our system. During the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 the perpetrators of apartheid admitted the wrongful acts they had done, saying, “I arrested her, I tortured her, I raped her, and I killed her.” If they wanted amnesty, they had to tell the truth, fully and frankly. We created panels of judges to hear the evidence and to decide whether the admissions were full and frank. If it was, you were entitled to amnesty. If someone thought the perpetrator had unfairly received amnesty, you could go right up to our court to review the decision.
We had churches, for instance, who hadn’t killed anybody, but who would nevertheless come forward and make submissions about how they were complicit in a system that basically annihilated the humanity of other people, that exploited and rendered them significantly poorer, less educated, less healthy, and everything else that apartheid brought to us.
There were submissions about capital punishment under the apartheid system, which executed people compulsively as a habit. The old regime executed and killed black males consciously. Judges would sentence them to death in every single case. In our system, you were hung by your neck until you died. That’s how the warrant read. When we took over, we still had 480 people in the death row. So, we had to confront that, and we smashed the death penalty.
And the issues weren’t limited to race. You won’t find Roe v. Wade in my country, because we made sure that women are the holders of reproductive rights, and they make the decision. We dealt with each of these issues and wrote them down in our constitution.
对一个邪恶政权说不,这本身就需要勇气。而对自己的邪恶说不,这或许是更加难得的勇气。我被莫塞内克的讲述所震撼,不仅因为他15岁就被关在罗本岛,更因为他描述了一个逐渐通过正视真相、郑重道歉而逐渐和解的一个撕裂社会。如果一定要给人类矛盾做个排名,种族主义一定会有很靠前的位置。而就在南非这样一个从制度、文化、经济等社会层面全方位撕裂的地方,我们却看到了一个新的、具有生命力和凝聚力的政权诞生。
南非的今天当然因素很多,但这个面对自己的勇气,应该被人看见。而这样的勇气也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来自莫塞内克这样的勇士,用自己的生命去抗争和呼唤;它也来自无数被莫塞内克般鸟儿的闪亮羽毛所触碰到的“普通人”,那些选择打开双耳去聆听、打开双眼去看见、打开心灵去感受、打开理性去思考的“普通人”。我不认同历史是精英塑造的,是神仙打架的结果,和大众没有关系。只有当思想和社会形成一个有机的生命体,政治生活才有新的可能。而政治的起点就是个人,政治的改变要从每个人重新认识自己开始。莫塞内克的例子给我希望。它让我知道,哪怕社会撕裂到南非的程度,也有和解的可能。莫塞内克的例子也给我警示。在愤怒的状态下,一声”杀了他们“是容易的,但如果真要带来正义,你必须时刻记得正义的嘱托。
You are better than them.
我对莫塞内克的故事的了解,主要来自他在杜克大学法学院的采访:https://judicature.duke.edu/articles/my-own-liberator-a-conversation-with-dikgang-mosene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