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卫城脚下沐浴文明
我热爱任何古老的地方,哪怕它有多满目疮痍,历史有多劣迹斑斑。古老意味着故事,故事即财富。从古老文明中,你总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以此为镜。你可以崇拜它的光辉,也可以否定它的丑陋,但你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站在雅典卫城脚下,我似乎没有很强烈的陌生感。
第一次听说雅典卫城是小学时候。2004年雅典举行奥运会,当时二年级的我跟着家里人看奥运会,那是我第一次看奥运会。许多奥运冠军的名字在那时走进我的世界 - 朱启南、王义夫、郭晶晶、王楠。当时看着电视上的体育记者出现在雅典城做报道,朦胧之中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一些好感。那是奥运会和马拉松诞生的地方。美好事物的出生地,一定也是美丽的地方。
记得小学课本里有不少古希腊神话,像普罗米修斯、雅典娜、波赛冬,都是小学课上就听过的。而电视上当时经常播迪士尼的动画片《大力士》,教会了我更多希腊神话人物的名字。遥远的地方通过书本和电视都被拉进了生活。
不过再长大一点,我好像很久都没再接触过古希腊,少有的接触都是在读哲学的时候。再与希腊文明相遇,应该是2016年gap year的时候。当时我的第二站便是意大利南部的西西里岛,在Agrigento第一次亲眼见到希腊神庙。在古希腊文明中,西西里岛曾经占有一席之地。在伯罗奔尼逊战争时,西西里曾经与斯巴达联手对抗雅典,许多雅典的哲学家 - 包括柏拉图 - 都曾到访这里。我从未刻意寻找过古希腊的印记,但却总与它不期而遇。
时间来到年底,我漂泊到了约旦。这是个丰富的地方,古罗马、古希腊、阿拉伯、贝都因等文明都在这里留下了印记,沙漠里的佩特拉更是文化交融的标志。而这里的Gerash城便是亚历山大大帝时期建立的一个希腊要塞。当然,如同许多希腊遗址,当初的辉煌如今已经成了一摊烂石,全靠想象力来重现曾经的景象。
边写这篇短文,边翻看过去的相册。突然想起我在约旦后去了伊朗,当时专门参观了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这座古老城池。这是波斯国曾经的第二大城市,在与亚历山大大帝的战争中战败,被毁于一旦。在西方文明中,波斯国和古希腊的战争一直被看作是东方野蛮对西方文明的入侵,在上千年的西方文明意识中留下深刻的痕迹。然而如果视角转向东方,我们也不难找到西方野蛮入侵东方文明的例子。历史就是这样一本糊涂账。
离开伊朗之后,我很久都没有再接触到希腊文明。今年年中,我来到埃及。这里是我的孕育地,我的母亲在这里怀上了我。来了之后我才意识到埃及与希腊源远流长的历史。亚历山大大帝的入侵带来了将近300年的希腊统治。希腊人虽然入侵埃及,但仍然保留了“法老”头衔。在一个民族国家概念还为兴起的时代,老百姓们似乎对谁是帝王也并不感冒。反正都是法老,姓什么、是谁,又有多大区别?于是,托勒密王朝开始。亚历山大城成为了地中海最繁华的都城,希腊人在希腊之外建立起了繁荣的文明。罗马人崇拜希腊文明,而希腊人崇拜埃及文明。托勒密王朝在希腊各地修建着埃及神庙,就像他们修建起埃德富神庙供奉法老的守护神荷鲁斯,巨型的埃及壁画之下是埃及的圆形石柱。当时的统治者为什么没有选择摧毁埃及神庙?为什么没有消灭对埃及神的崇拜?为什么反而将埃及神视为自己的神?这些问题为今天的人留下了对古代的回想。
不过我对希腊的共鸣或许在亚历山大城最强。倒不是因为我在这里特别爱上了希腊文明,但在这里,我对希腊产生了一丝同情。亚历山大城曾经是历史上最为辉煌的希腊城市。当我去到亚历山大博物馆的时候,我原本指望可以看到一些精美、完整的古希腊雕塑,然而这里陈列的文物都破破烂烂、缺胳膊少腿,许多雕像的鼻子、眼睛都被挖走。上千年的盗墓已经将这里的文明挖空,少有的好东西大概率被收藏在大英博物馆里。在伦敦,你可以看到来自全世界的文物。对于游客来说,这是一场集中的眼福。但对于埃及人、希腊人来说,或许有些遗憾了。近年各国都在向大英博物馆讨要文物,希腊、埃及的博物馆更是在展区里空出专门的位置,等待大英博物馆的文物回归。看起来历史的天平正在重新倾斜。
过往旅行的洗礼让我对卫城有些心理准备,因此在第一次见到时,我没有陌生感,但仍然颇为震撼。卫城由古希腊政治领袖伯里克利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牵头修建,这是古希腊文明的巅峰时期,科技、艺术、哲学等方面都来到历史前所未有的高度,直接民主制度应运而生。随着希腊国库丰盈,建造一座供国民瞻仰供奉的卫城被提上日程。它被聚光灯照耀着耸立在雅典的夜空,似乎宙斯、雅典娜、波赛冬们仍然住在宫殿之中,用他们的光芒守卫着雅典。神庙在夜空中被分成两半,在废墟的模样里平添了一丝萧条之美。天色已晚,我在帕特农神庙之下稍作走动,就回到AirBnb房间休息了。
白天,我首先参观了卫城博物馆。这座新建的现代化博物馆镂空矗立在卫城的废墟之上,地底是文物开采区域,目前仍然有考古学家在下面作业。馆里展出了雕塑、陶器、铜器等出土文物,整体观展体验很好。遗憾的是,里面的雕塑就像亚历山大博物馆里般的情形,缺胳膊、少腿,有的鼻子被挖,有的耳朵掉了,比起大英博物馆和牛津Ashmolean Museum里面的希腊雕塑要逊色许多。英国从未正式殖民希腊,但由于希腊独立后接受了不少英国援助,并在数次战争中获得了英国的支持,英国与希腊有着特殊的关系。这不是殖民关系,但显然英国获得了不少好处。博物馆顶层是敞亮的玻璃房,可以直看帕特农神庙。窗边坐着一排来秋游的小朋友。看着他们听老师讲历史故事,虽然我听不懂希腊语,但由衷感到感动。这是文明传承的味道。
我看东西慢,原计划参观一小时,但花了三个小时才出来。花了30欧元买了博物馆联票,一头扎进卫城。卫城由多个部分组成,除了最有名的帕特农神庙之外,还有雅典娜神庙、宙斯剧院等遗址。许多遗址已经被夷为平地,仅剩地上几块砖头和一个牌子标记着往日的辉煌。看起来稀疏平常,但稍钻历史就会发现,这是西方文明和民主制度的诞生地。当年的雅典市民就在这里发表演说、投票,行使着公民责任。哪怕当年的制度有多不完美,哪怕它对苏格拉底处以极刑。就像西药刚进中国医死了梁启超。有时候,好药也有毒性,需要规避。
顺着山路,走到帕特农神庙之上。近距离观察,并不陌生,与世界各地的希腊神庙都很相似;当然,这是神庙之祖。翻版看多了,正版反而显得寻常。
在山顶看周围,一览众山小。
自从去过埃及之后,神庙就对我有种特殊的吸引。我不信神,但喜欢祭祀、崇拜之地,有种能和超人灵气连接的气场,让你一时抽身于现世,遨游在神界之中。
帕特农神庙五点关门,奈何四点钟我要开会。于是我在山顶打开电脑、连上耳机,在雅典卫城的落日余晖中,与团队谈公益、谈战略。心情复杂,觉得工作耽误了我欣赏文明。我一直都想和帕特农神庙拍照,可惜讲电话讲到被保安驱赶,只能作罢。
在雅典的几天一直在处理各种事情,在城区游逛的时间有限。几次我都走到卫城脚下,奈何时间仓促,都没能再走进去,是此行的遗憾。不过卫城就在那里。我热爱任何古老的地方,哪怕它有多满目疮痍,历史有多劣迹斑斑。古老意味着故事,故事即财富。从古老文明中,你总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以此为镜。你可以崇拜它的光辉,也可以否定它的丑陋,但你无法忽视它的存在。这种必须被回应的存在本身也是一股力量。它矗立在那里,接受一代代人的检验、拷问、反思。人类太过于健忘,你无法指望人们记得这一个个历史故事。但一座城、一片景、一个人,往往能入人心,成为文明的纽带和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