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另一个中国
如果历史被一家垄断,是极其可怕的。它意味着有些人具有足够大的权力,以至于可以选择我们记住什么、忘记什么,汲取哪些教训、忘记哪些教训。掌握历史的人,可以掌握社会再次发生哪些灾难。为了避免灾难,我们必须铭记,必须让历史恢复它的自由,我们恢复记忆。当另一个中国消失在历史记忆里的时候,我们也就失去了希望。世界从不是线性发展,有进、有退、有螺旋。只要我们还记得曾经和今天的世界,也就记得政治的可能性。我相信中
在中国,有许多事情是不进正史的。古时便是如此,街头巷尾的传闻只有“野史”的地位,帝王的士官笔下才是“正史”。他们围绕着君主、朝廷、国事,写着一场文明的故事。
但其实他们的文明是统治者的文明,他们的历史是统治者的历史。写作的对象是统治者,目标读者也是统治者。时间长了,读史的文人也学会了用统治者的思维思考世界,把双脚穿进皇帝的鞋里,揣测上意、体察皇帝不易。
但多少事实都流淌在“不入流”的历史之中。最近上网,深感互联网没有记忆。多少因疫情管控而造成的哀嚎、呼喊、质疑,生命力基本只有半小时,还没转发就是满屏404。运气好的帖子存在于截图之中,运气差的就彻底消失殆尽。当然,趁我们还记得,帖子删掉也并没有改变我们的想法。但如果十年后的人来研究今天,他们的史事就只有已经被大范围强奸过的信息,写出来的历史将很可能不会记得乌鲁木齐火灾式的悲剧。写历史的人得了健忘症,这是多么悲哀的事。
诚然,现在有些新的手段保护信息。最近我发现,微信有个“保存全篇”的功能。在浏览微信文章时点击截图按钮,微信的右下角就会跳出一个“保存全篇”的按钮。看起来,微信一边在大规模删帖,一边在帮助用户快速保存文章以便阅读。一边不让你传播,一边方便你传播。如果微信是一个人,一定是个重度人格分裂症患者。但作为一个企业,显然它有政治宣传使命,但又要服务用户的需求,如果就搞了这个左右互搏般的四不像功能。也很好,让我截屏省事儿多了。
遗忘历史的结果就是重复历史。我们谁都不希望过去三年的人祸再次上演。但这需要社会铭记教训,让灾难中获得的教训成为社会共识的一部分。其实,思想、意识、反思本身也是一种科技。就像焚书坑儒奠定了中国学术自由作为一种政治正确的基础,这是一种社会科技,它植入人心,让我们以此作为纽带组织新的社会形态。这种共识性的社会科技在今天尤为重要。我们看到许多文革时运动式治理所犯下的错误,在防疫运动中再次上演,这与人们的健忘分不开关系。让每个人成为优秀的历史学生是不现实的。更重要的是,每次灾难之后我们都要有新的机制诞生,避免犯过的问题。
遗憾的是,我看到的更多是在灾难后对于反思和重建的打压,对于现有体制的延续。无数次灾难告诉我们,言论自由是及时表达诉求、解决社会问题的基础。其实强大的舆论压力是能够推动政策调整的。然而,每次舆论事件发生后,维稳都会进一步升级,删帖和警察都会像上了发条一般变得更加有效,避免下次舆论事件的发生,从而将社会不满的表达抑制在摇篮里。长此以往,解决社会问题的难度越来越高,产生的社会灾难日益增长,社会治理进入一个死循环:矛盾小的时候得不到疏解,大了之后破坏性过强,只能积压到无可压制,最终引发爆点。
这也是疫情防控的情况。中国人已经30年没有集体上街了,这次疫情其实远不比走到这个地步。但一次次对于舆论的打压让事实无法被清晰地看见。新疆、西藏、西安、瑞丽等地严苛的封控都不足以形成足够强大的舆论力量,最终要依靠乌鲁木齐的悲剧和北京的封控才成为推倒清零政策的最后一根稻草。政治有政治的诉求,我不会去臆想如果最开始政治家的判断是正确的,会如何。政治的诉求和人民的诉求从来都有鸿沟,这是件可惜的是。越是这样,人民越需要有力地、清晰地、有组织地表达诉求,让政治别无选择地重视你。如果不能实现你的诉求,那你又为何应该为政治交出你的权利?
解决问题需要自由表达。避免问题需要长记性、不健忘,因此需要留下社会的共同记忆。其实常识往往就是共同记忆的一种形式。常识告诉我们,不要轻信政治承诺,不是因为我们记得哪些具体的事例,而是因为已经有无数的事例支撑一个结论,以至于哪怕我们忘记其案例,也可以相信结论。有些时候,反常识的做法更加正确;常识掺杂着不理性的从众和历史偶然性,并不总是可靠。但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是可以尊重常识的。社会的存活依靠的是其用“正常”运作的能力,而不是在每个节点上重新作出判断。
可惜的是,常识本身是个好东西,但会被政治力量裹挟。这是人生活的必需品,因为自然被政治力量盯上。通过删帖和出版制度,他们控制了人们生产知识的权力,从而控制了社会的记忆。知识就是力量,政治力量也深知这一点。只要你不知情,也就无权提出不同的声音,世界就仍然太平。有时,一时间的声浪或许很大,大到政治机器无法及时控制。但这其实没关系。人们的注意力是极为有限的,每天都有新事件值得关注。只要不出昏招激化矛盾、把暂时的舆论风潮躲过去,后面有无数的时间可以秋后算账、打补丁,防止下一次事件发生。
越是这种情况下,我们越需要保护另一个中国。这个中国从来不会出现在正史之中,它的存在时刻威胁着政权的合法性叙事。世界最优秀防疫政策,怎么会出现火灾烧死人的情况?怎么会有人因为新冠防控而死于医疗挤兑?怎么会有女孩被强奸于方舱之内?这种故事未必在少数,但因为与“主流”的格格不入,因此不予以正式的曝光和记录。哪怕是真实的,也只能写进互联网“野史”。历史从来都是有选择性的,它不是事实之争,而是叙事之争。各家都在靠讲过去的故事而争夺今天的话语和明天的方向。
如果历史被一家垄断,是极其可怕的。它意味着有些人具有足够大的权力,以至于可以选择我们记住什么、忘记什么,汲取哪些教训、忘记哪些教训。掌握历史的人,可以掌握社会再次发生哪些灾难。为了避免灾难,我们必须铭记,必须让历史恢复它的自由,我们恢复记忆。当另一个中国消失在历史记忆里的时候,我们也就失去了希望。世界从不是线性发展,有进、有退、有螺旋。只要我们还记得曾经和今天的世界,也就记得政治的可能性。我相信中国是希望之地,但前提是记性好。不要再忘记历史。不要再犯过去的错误。每个人都有责任保护另一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