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希腊
夜深了,雅典卫城暗了下来,唯有山巅的帕特农神庙闪烁在夜空当中。街灯下行色匆匆的路人走过,街边是刚准备打烊的烤肉店,门口还坐着零零散散的一些人,喝着最后一杯咖啡,再走入绵延的夜。我就那么走着,穿着羽绒背心和薄外套,踩着陪我走过无数地方的Allbirds。除了上路,我们又做得了什么呢?
最近滞留欧洲,等待国内清零政策结束。正好有些私事,今天到访希腊首都雅典。
我向往希腊已久。中学时,我的书架上常年放着《理想国》一书,无数读过的哲学著作也都是从古希腊哲学开始,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赫拉克利特、德谟克利特等哲学家的理论虽然只能记个三言两语,但是这些名字早已烂熟于心。本科时候受身边朋友影响,我开始看柏拉图的《会饮篇》(Symposium)、《美诺篇》(Meno)。唐叔叔一直说自己还不舍得去希腊,觉得书还没读完,去了浪费。受他影响,我一直也搁置了希腊旅行的计划。但什么时候书才会读完?所谓行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未必是先后,也可以是并列顺序。
最近我在读两本书:阿伦特的《政治的承诺》(Promise of Politcs)和波普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们》,恰好都和古希腊哲学有关。阿伦特的书开篇点名了哲学和政治的天然冲突,并将其追溯到苏格拉底之死,总结了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政治观点。她说,柏拉图痛恨民主政治,因为这带来了他老师的死,让他看到政治与哲学无法兼容;政治崇尚群体秩序,而哲学崇尚真理。为了让政治实现真理,柏拉图构想出了理想国,认为好的国家是由哲学家统治的国家。好的政治是由对话而非演讲和说服实施的政治。千年来,西方文明不断标榜着“真理”的社会地位,或许都可以追溯到这个时刻。
波普的书则恰恰批判了柏拉图的观点。在他看来,柏拉图的《理想国》恰恰是西方威权主义的思想来源,古往今来,影响了无数独裁者。理想国有着严密的等级制度,蕴含着宿命论和优生主义,人分三六九等,有些人生来是奴隶,有些人生来就是统治者。同时,柏拉图推崇让国家接管家庭,小孩子出生就应该被国家收养,与父母分开。柏拉图带着对民主政治的不满,用哲学推导出了一套反民主的机制,以守护真理之名,设计了极权统治的巅峰。就在一场苏格拉底之死里,诞生了西方文明甚至是世界文明千年来不断重复的斗争:说服vs辩证、民主vs专制、哲学vs政治。
世界是个有趣的地方。其实几千年前的几个老头子相互吵来吵去的话题,今天的老头子们还在吵,没完没了。前两天看奥巴马在中期选举的演讲,其实还是这些东西,提醒民众民主的价值、警告强权的回潮。我不知道是喜是悲,感叹着千年前的人的前瞻性,提前预判到了一场千年辩论;又叹息人类的集体健忘,多少历史错误仍然无法成为我们集体意识的一部分,需要每代人碎碎念地讲,不要再重演历史的错误。
在我看来,苏格拉底之死是西方文明的诞生时刻。在这个时刻,一些基本原则就已经孕育而生。保护自由思想、保护少数群体、堤防多数人的暴政、用理性而非暴力解决争端,这些内政的基本原则都在那时就已经得到了历史的认可。当然,西方文明对待外国是另一套规则,就像古希腊对待公民和奴隶是两套规则一样。希腊的精神属性如此之强,以至于历史上希腊虽然不断被征服,但一再被看作是文明的发源地。当罗马占领希腊,与其说希腊是殖民地,不如说是罗马的寻根地;历朝历代的罗马贵族均在雅典接受教育,学习着古希腊的文明。谁统治谁,并不好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希腊被一次次征服。拜占庭王朝、法兰克人、威尼斯人、奥斯曼土耳其人纷纷统治希腊,却又离开。希腊还是希腊。它的政治不断易主,城市的外貌日新月异,卫城广场上盖起了清真寺和基督教堂。但古希腊的文明仍然在全世界传颂。这种文明的生命力着实令人赞叹。
今年我很幸运,已经拜访了多个文明古国。我在三月离开中国,六月来到埃及,短居6周。如今又来到希腊,感受和古老文明接轨。来到埃及和希腊,我的直觉都有些对现状有些麻木,看着城市和这里的人本身,并没有太多感觉。我更喜欢的是历史和底蕴,去大街小巷的角落里、书本的脚注里挖掘故事。我尤其欣喜的一点是埃及和希腊两个古老文明之间的联系。在托勒密时期,埃及被希腊统治,这终结了古埃及文明,也开启了新的文明。亚历山大城成为了地中海最伟大的城市之一,希腊人修建的图书馆和灯塔虽在日后均遭毁灭,但承载了无数文人墨客的向往和想象。埃及的无数供奉着法老和神灵的神庙也由托勒密统治者们修建,在希腊和埃及文明的共同作用下,为世界带来了美好的融合。希腊和埃及的故事,在罗马的入侵和克利奥帕特拉(又称埃及艳后)的自杀之下画上句号,也造就了一段三大文明交融的故事。其实几大文明一说本就有误导性。世界从不是孤立的,文明之间的交互从未停止,只不过总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重写历史,捏造出一些独立、自我的故事,满足狭隘的政治目的。
原本这次只准备来雅典,稍微看一看卫城的古迹,办完事就走。但奈何上飞机前手贱买了一本Lonely Planet,飞机上读着这本引人入胜的旅行指南,爱不释手。我在地图上画圈圈标记自己想去的地方,不一会儿,地图上已经满是圈圈。我小心地寻找苏格拉底之墓,确保自己日后仍然记得。神庙、博物馆、遗址、雕像,都不想错过。稍微再翻翻书,发现自己对希腊太过缺少了解。伯罗奔尼撒有希腊文明的起源地、奥运会的诞生地、峡谷间的火车、美丽的海滩。而往雅典北边走一点,就是德尔斐遗址,曾经古希腊人以为这里是世界的中心,而这里的甲骨文江雅典卫城描述成众神之城,塑造了无数神话。继续往北,迈泰奥拉悬浮寺令人叹为观止,而我却甚至从未听过。饥饿的精神需要养分,我需要古希腊治疗我的精神内耗。
我翻着Lonely Planet,再次感叹着自己的无知和认知世界的狭小。飞机飞过一片雪山,我睁大了双眼看着身下山峦叠嶂的地貌。世界好大,我的眼界好小。我不认为自己和刚出生的时候有什么区别;只要睁大眼睛,全是稀奇的事物等待你的探索。每次出门都是一次被教做人。别觉得你懂得多、见得多,和世界相比,你屁都不知道。
雅典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发展中国家,中国的三线城市。机场很老旧,和我的老家宁夏的旧航站楼类似,看得出是几十年没有大的更新了。出门买了一片vegan pizza,上面是茄子和西红柿,再加一瓶水,总共5欧元,不贵。可惜味道真酸。
雅典机场的地铁站有点旧了,而且现在是旅游淡季,人很少。希腊的经济历史很有意思,其实历史上一直起伏不定,好不容易在2004年奥运会前后迎来一波城市翻新,但又因为过度发债和金融危机的缘故,再次来到低点。据说希腊人以不交税为荣,这是奥斯曼时期遗留下来的风气,是抵抗腐败和爱国主义的象征。这种“不交税”的政治传统让希腊政府更是捉襟见肘。不过好在在过去十年里,希腊经济逐渐恢复正常,走出灾难。新冠疫情让经济再次陷入困境,不过这次希腊走出来的速度快了许多,今年更是旅游业爆棚、住房供不应求。
但坐在地铁里、走在大街上,不太能感受到火热的游客氛围,倒是世界杯聚了一批球迷坐在大街小巷。荷兰的一些酒吧因为抵制卡塔尔世界杯而拒绝播放世界杯球赛,不过雅典的街头似乎没有这种现象,每隔几家店铺就有一个电视机在放球赛。当我走在马路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弄得我赶紧跑去观看情况,原来是美国队进球了。没想到在雅典,最先让我注意到的人,还是美国人。
这是让我极为困惑的一年,成长中的一次危机。不过在这样的时刻,我还能四处走走、了解世界,我深感自己的幸运。坐在Airbnb的客厅里打下这一席话,聊以慰藉,记录些心境。一个文科生总要将内心的一部分交给历史。今年我托付了一部分给埃及,还不知道是否会用同样的感情对待希腊。等我再读些书,找找感觉。在路途上多读点东西,才不枉一程。
夜深了,雅典卫城暗了下来,唯有山巅的帕特农神庙闪烁在夜空当中。街灯下行色匆匆的路人走过,街边是刚准备打烊的烤肉店,门口还坐着零零散散的一些人,喝着最后一杯咖啡,再走入绵延的夜。我就那么走着,穿着羽绒背心和薄外套,踩着陪我走过无数地方的Allbirds。除了上路,我们又做得了什么呢?
Airbnb的私信里,房东告诉我今年生意很好。我真心为他高兴。这样的地方,值得更多的人来访。在希腊这样的城市,即使是野蛮的人也会沾染上一丝文化。就像当年的斯巴达勇士,他们虽然用尖刀翘开了城门,但最终仍然被文明所驯化。不要怕刀和枪,文明有它运作的方式。独立思考的人,最难被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