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事实是出生,这就是希望的来源
我逐渐开始意识到,在一定时候,我们要停止在别人身上寻找希望。卢森堡是我的希望,因为她在努力给她的盟友们、朋友们、读者们希望。阿伦特是我的希望,因为她心中的一团火燃烧地那么明亮、炽热、真诚。心中的火炬有时就是这样传递的,一次摩擦点着一根火柴,一束火苗照亮一根火把。我们每个人都要抱着对世界的爱,做别人的希望。当希望重现,我们就得以再次出生。把希望留给自己,给自己一个重生。因为我们的出生正是希望的开始。
最近我在四处寻找希望,因为放眼望去,世界有点让人绝望。
每天关于疫情的新闻接连不断,人道主义危机在各地重复地上演。全世界疫情都已常态化,唯独中国还在苦苦搏斗。而各地的疫情管控剧情几乎一样:层层加码;无序隔离;重复检测;密接、次密接、次次密接,接连提取七天到十四天的隔离通知。封城完了管控,管控完了静默。即使少有的好消息,基本都来自个别城市 - 比如广州 - 临时采取了一些温和的措施,仍然控制住了疫情。然而,还来不及大家叫好,这些城市很快就会陷入一波严重的疫情,温和转向极端。即使有政策一再强调“科学防疫”,但无济于事。如果目标是清零,面对传播性如此猛烈的病毒,高压其实才是科学。在目前的局势下,似乎唯一的出路就是当高压也无法抑制疫情,我们不得不接受大自然的规律,并与病毒共处。
这还只是疫情一端。政治、经济、民生、学术、媒体、国际关系,放眼望去,中国和世界都经历着巨大的危机。哪怕在国外,看着右翼政治抬头、FTX的破产、持续的俄乌战争,你也很难避免沮丧。我知道沮丧的一部分原因是负面新闻太多。我们的公共媒体充斥着坏消息,这不总是事实,谁叫信息消费者就爱看坏消息。如果一篇文章写“今天我又活了一天”,肯定没人看。
但世界也确实处在一个极其古怪的时期。我成长在一个蒸蒸日上的岁月,二十多年来,每年都比去年好。家里收入在提高,住的房子变大,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东西越来越好,走过的世界越来越远。我的父母从西北的黄土高原上的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我们的希望原本都来自于这些改变,来自于日益变好的生活。
但是,我们要怎么面对一个平缓、甚至下坡的未来?最近很多人说,别急着悲观、难过,因为今天可能是未来十年里最好的一天。我们真的能接受明天比今天更遭、未来十年日益变糟吗?
我长期关注中国社会,熟悉我的朋友知道,我一直是个“愤青”,可能从初中就是这样,爱标新立异、针砭时弊,提出不同观点、批判现实。但说实话,即使是批判,心态也很不同。记得我2019年回国,当时也批判,但总体认为系统是可以被改善的,虽然有问题,但也有进步,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在英国生活9年,并不想留在英国,因为我认为我可以在中国发挥更大的价值,学以致用。我把中国的问题看作是自己建设国家、发挥作用的机会,小心翼翼地思考着如何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这也是为什么我申请了苏世民书院。总体来讲,我是带着希望进行批判和思考的。
今年的一切改变了许多事情。面对政治的铁拳和资本的贪婪,我发现自己的希望锐减。我发现当初我的希望的来源、那个“明天会更好”的信念没了。我不相信明天会更好,甚至每天都准备着明天会更遭,会有新的灾难发生。这样的日子,如何能过?
我开始在迷茫的时候回看历史,看看那些曾经经历过更加艰难岁月的人们,他们是如何保存希望的。这让我读到了罗莎·卢森堡和汉娜·阿伦特两位20世纪最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和政治理论家。
卢森堡是20世纪最伟大的共产主义革命家,领导了在一战前后发生的东欧共产主义革命,建立了德国共产党,列宁称她为“革命之鹰”。她说世上最具有革命性的事业就是讲述事实(the most revolutionary act is and forever remains to say loudly what is)。因此,她希望通过讲述事实,让欧洲的工人们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和经济处境之不可忍受,站起来打破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束缚。“静止不动的人意识不到自己的枷锁”(those who do not move do not notice their chains)是她的名言。
卢森堡的语言很有煽动性,领导了欧洲多国的共产主义革命,以至于她多次被关押入狱。我尝试想象她的处境。个人,女性,四十岁出头,看着整个社会系统的不公,对抗着德意志帝国和沙皇俄国的双重强权的打压,将资本主义视为自己一生的敌人。然而,外部敌人如此强大,将她以“叛国罪”的名义扔进监狱,见不得光,只能和一根笔和几本书为伍。社会民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样的个人处境,面对着如此强大的对手,她应该极其绝望、悲凉、害怕、沮丧、无力才对,对吧?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卢森堡在监狱里写下了她一生最优美的一些文字,字里行间洋溢的真、善、美,让任何人动容。她在1917年12月致社会主义活动家宋娅·李卜克内西的信中写道:
这已是我在牢狱中度过的第三个圣诞节了,但你不要觉得悲惨。我现在非常平静、愉快,一如往日...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独自一人,被黑暗、无聊、缺乏自由和冬天的多层黑色面纱包裹着——与此同时,我的心在跳动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奇怪的内在喜悦,仿佛我在穿越一片灿烂阳光下开花的草地。
在黑暗中,我对生活微笑,仿佛得知了某种奇特的秘密,这秘密能制裁一切邪恶和令人沮丧的谎言,并将这一切化为纯粹的的光明和幸福。 我在寻找着这种喜悦的根源... 我相信,这秘密就是生活本身;深邃的黑夜是如此美丽,如天鹅绒般柔软,只要你能以正确的方式看待它。在狱卒沉重、迟缓的步履下,潮湿的沙砾所发出的吱吱声也像在低唱一首短小悦耳的生活之歌,只要你懂得如何去听。
... 我非常想将这把神奇的钥匙递给你,让你时刻都能意识到美丽和快乐,让你也能够生活在陶然自得的境界里,犹如行经一片五色缤纷的草地。我当然不会用某种禁欲主义或虚构的快乐哄骗你。只愿将我内心无穷无尽的快乐传递给你,让我对你心安理得,不为你忧虑,让你披着绣满灿烂的繁星的外衣走过一生,保护你免受一切细屑琐碎的影响... Sonyichka,最亲爱的,尽管一切都保持冷静和快乐。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人必须照原样接受(并保持)勇敢、无畏和微笑——无论发生什么。
Wow.
这是狱中的卢森堡在圣诞节写下的文字。她在牢笼深处,靠着和几本书和一支笔作伴,看到了外面的人都不曾看到的光。黑夜如同天鹅绒,狱卒的脚步声是一曲生活之歌,披着繁星走过一生。她在人生的最低谷写下如此有力、充满生机的文字,着实让我惭愧。当困难来临,我们时常觉得天要塌下来,受不了,难以继续。然而稍微读读历史,或者看相周围,看到历史上的英雄在更大的困难面前所表现出的乐观、坚韧、勇气,这给了我力量。如果他们能做到保持勇气,我也可以。但哪怕对卢森堡来说,如果不是“禁欲主义”或者“虚假的快乐”,那么她的勇气、希望,到底从何而来?
卢森堡的写作启发了20世纪的另一位伟大政治理论家、社会活动家 - 汉娜·阿伦特。她是一名犹太人、纳粹幸存者,著作等身,是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最强有力的批判者。在阿伦特看来,人的希望有两个来源:历史和出生。阿伦特在Men In Dark Times中说,
就像一个潜入海底的采珠人,她的任务不是挖掘和暴露海底,而是在海洋深处撬开、松动那些富有的、奇异的珍珠和珊瑚,并把他们带到水面上,我们的思想应该深入过去之中——这不是为了让它恢复原状,从而导致时代的再次灭绝。引导这种思想的是这样一种信念,即尽管生者受制于时代的毁灭,腐朽的过程同时也是结晶的过程,那些在海洋深处沉没的、溶解的事物,曾经也有鲜活的生命,而总有些遭受巨变却仍然以新的结晶生存下来的物质,他们对周遭的环境免疫,似乎就等待着有朝一日采珠人的到来,将他们带回水面... 存在于鲜活的世界上。
我读着阿伦特的文字:“腐朽的过程同时也是结晶的过程”、“总有些遭受巨变却仍然以新的结晶生存下来的物质... 等待着有朝一日采珠人的到来”。我感到自己与阿伦特殊途同归,一同在历史中找寻着希望,找寻着那颗海洋深渊压力之下依然压不垮、冲不破的珍珠,去挖掘,把她带回水面,展示给世人。
卢森堡和阿伦特是历史的珍珠,但光有珍珠是不够的。就像阿伦特所说,希望来自过去,也来自未来。来自从过去看到另一种可能,也来自开启不同的未来。在阿伦特眼里,人不只是活着(mortal),我们还出生着(natal)。而出生的含义是一场开始,而正是这个“开始的能力”,让我们不同于所有其他仅仅是活着的生物。“人固有一死,”阿伦特说,“但我们不是为死而生,而是为开始而生。”
人与生俱来的“开始”的能力让阿伦特看到希望。她在The Human Condition一书中写道,
新事物往往在统计概率的压倒性劣势下发生,这几乎是确定的。 因此,新事物总是以奇迹的名义出现。而人能够采取行动这一事实意味着,我们应该指望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们能够实现无限的可能。 这是可能的,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每次出生都会激发独特的新事物进入世界... 将世界、人类从正常的“自然”毁灭中拯救出来的奇迹,归根结底是出生的事实(fact of natality),我们的行动能力就植根于其中。 只有充分体验这种能力,才能赋予人类事务信心和希望。
阿伦特的视角重新解读了人的存在。我们不仅仅存在,不仅仅活着,血液畅通、大脑活跃、五脏六腑功能正常。这不是人,这只是活着。让我们生而为人的,是“出生的事实”,而出生的事实里就酝酿着我们所拥有的全部能力,创造开始的能力。当你每一次上路,每一次决定,每一个意志,每一个意识,都是一种开始,都是你作为人发挥着你的才能。我们没有希望就没法生活;没有成人就没有希望。而成人的关键,恰恰就在随时随地像变魔术一般创造“开始”的能力。创造新事物的能力。创造新世界的能力。在一念之间就改变世界的能力。
我敲击着键盘,感受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靠着狠狠地按键,来表达自己心中迸发的热忱。回看历史,我们知道改变是可能的,无数的改变已经让今天的社会焕然一新。它不是完美的社会,但是全然不同的社会,如此巨大的变革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历史证据,说明世界是变化的,现实不是固定的,令人绝望的现实不是必须的。
但希望也不是必须的,它需要培育,需要我们彼此看见对方,也看见自己的内心,看到自己的潜力。黑暗的宿敌是一扇漏光的窗,哪怕一间屋子被捂得再严密,只要一丝丝的亮光,就捅破了它的谎言。加缪说一个反抗者是一个说“不”的人,一个会拒绝的人。而当我们说“不”,其实也在对一个新的未来、新的世界说“是”,为新的可能性打开了一扇窗。
对自由say yes。
对人道say yes。
对团结say yes。
人类文明从来都面临着绝望的风险。面对一个未知的未来,我们承担不起集体漠视的代价,这只会带来一群怯懦的市民,在撤退中每个人谨小慎微地保护自己的阵地,忘记自己创造“新开始”的可能,最终对他人的境遇无动于衷,集体丧失属于大家共同的阵地。
但我们不必须如此。阿伦特提出要抱有“对世界的爱”(amor mundi),记得自己对文明的深爱和责任。罗森堡也曾在信中写道,
我在世界的任何角落感到自在如家,只要那里还有云、有鸟和人们的眼泪。
对世界的爱(Amor mundi)。
出生(Natality)。
希望。
我逐渐开始意识到,在一定时候,我们要停止在别人身上寻找希望。卢森堡是我的希望,因为她在努力给她的盟友们、朋友们、读者们希望。阿伦特是我的希望,因为她心中的一团火燃烧地那么明亮、炽热、真诚。心中的火炬有时就是这样传递的,一次摩擦点着一根火柴,一束火苗照亮一根火把。我们每个人都要抱着对世界的爱,做别人的希望。当希望重现,我们就得以再次出生。
这样说有些被动。我们不是“得以”出生。这一次,我们可以选择出生。
选择再生,这或许是世间最有英雄主义的行动。
因此,不要再将希望寄托于“明天会更好”这样天真的想法。只有你才是你最大的希望。把希望留给自己,给自己一个重生。因为我们的出生正是希望的开始。
也给你看看我的开始。
(这块要给钱才给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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