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就像跑步
宪法最早来自法国南部的Corsica小岛。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岛一方面要应对来自法国的军事威胁，另一方面与意大利热那亚城邦作战。腹背受敌之下，当地领袖Paoli需要有效地动员社会参与抗战，于是起草了一份宪法，建立议会和选举制度、保障当地人权利和自由，换取他们的支持。这算是现代成文宪法的开始。 政治创新往往与许多其他领域的创新一样，都发生在边缘的地方，但边缘往往也是新中心开始的地方。
我和跑步有着爱恨交织的情绪。我从小喜欢运动，憎恨跑步。跑步（长跑）无聊，大量时间要与自己对话，一边纠结着应该继续还是停下，以及另外一百件在脑海里划过的天下大事、家长里短。我从小学的时候就练田径，是学校田径队的成员，主要练短跑，长跑、跳高、跳远也练过一些，美其名曰是“田径是所有竞技体育的基础”，实际是因为田径队训练到了夏天有冰棍吃。北京的夏天难耐，对于小学生更是如此。但跑完步的一根冰棍儿，能解大暑，满足内心的一点点“其他同学都吃不到”的虚荣心。所以我的田径训练也具有极强的季节性：夏天猛练，冬天冬眠。练不在恨，有冰棍即可。
为什么说写作像跑步？因为跑步是个培养习惯的事情。跑惯了、过了临界点，身体就像上了发条一样，每天一到时间就要去跑步，跑起来不到一定距离不愿停下。但一旦断掉，再要续，就特别需要心理建设。而写作也是。稍微回看，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更新newsletter。其中有些现实原因，比如去西班牙旅行、圣诞节在英国陪家人、在美国开会、准备文件。个人四处漂泊、没有固定时间的时候，写作的习惯不易坚持。而习惯一旦断点，再续上就又要花些额外精力。
今天算是我再续前文的机会，目的主要是重回写作的节奏，而不是发表什么厉害的观点。不过既然写了，总要说些东西。是的，我不是因为有的说才写，而是因为想写才有的说。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些我最近学习的一些材料。我不全都同意，但获得不少启发。
近期我关心历史，尤其是从清末到抗日战争中期这段历史。今天的政权许多叙事都来自这段时间。梁启超提出中华民族的概念，就是在1902年。同期还有一系列国人耳熟能详的事情，像五四运动、八国联军、袁世凯和北洋政府、中日战争的缘起（日本国内的政治因素、卢沟桥事件）、汪精卫的汉奸问题。当然，一个网站接着下一个网站，又涉及了许多其他话题，包括中国史的不同史观之争、刘仲敬的诸夏主义、台湾民主化中的标志事件美丽岛事件、中国八十年代政治改革中的保守派势力。我只在国内读到初中，对中国历史是个没有接受过共产党史观系统植入的状态，所以也不存在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许多事件对我来说都是相当陌生的，可能最多停留在片面的宣传和影视作品里。但我认为这是个优势。一张白纸和基本的批判性思维，应该能帮我更好地理解历史。
今天这篇当然无法展开讲所有我最近读的东西，不过我还是想介绍一点素材，供大家闲暇时消遣享受。
首先是斯坦福大学郭岱君老师团队编写的《重谈抗战史》系列书。中日战争史是个在陆日台三地都颇有敏感性的话题。对大陆而言，抗战史是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神话（founding myth）中关键的一个支柱，承载着来自民族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合法性基础。任何其他观点都冒有对共产党“大不敬”的风险，很容易被扣上“反革命”、“汉奸”、“叛国”的帽子，因此在大陆，革命史观和共产党中心论有特别的市场，其他观点极难得到表达。对党国统治来说，这是必要的。但若要去伪求真，这就比较可惜了。而郭老师的这本书的特点恰恰是汇总来自大陆、日本和台湾三地学者和史观，共同撰写中日战争历史。书中大量引用了来自日本和台湾、尤其是蒋介石日记中披露的内容。在档案的帮助下，直接还原历史场景，把历史从悬疑故事推向真实事实。虽然学术研究从来都有些“盲人摸象”，信息永远都不完美，但通过追究史史排除一些不靠谱儿的观点，也是很重要的。我想近期我会专门写些读后感，不在这里赘述内容了。
其次是人民大学的历史教授张鸣老师。我在Youtube上刷到张老师的讲课视频，原本只是煮饭时的消遣，现在却因为渴望有时间聆听张老师的课堂，成为了我期待煮饭的原因，在这里给大家推荐几期：（可以点击下方链接直接查看，需要翻墙）
圆明园到底是谁烧的？：火烧圆明园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事件，也是八国联军的主要罪状之一，是爱国主义教育的基石事件之一。但谁真的知道圆明园到底是怎么烧的？今天这幅破败的景象，究竟是怎么来的？这期讲座给了一幅图景。圆明园始建于康乾时期，是皇家消遣的地方。它在历史上经历了数轮破坏。首先是第一次英法联军时期，也就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当时圆明园在英美已经名满天下，英法联军攻到北京后，转道来到圆明园。当时守园人丁均已逃往，这是座空园。英法联军抢掠之时，也有一批游民随之入园偷窃。至于放火，正史说英国官员出于报复，放了大火烧了圆明园三天三夜。但也有多位当年的学者提出火光在英法联军入园前就已经开始，因此认为是旗人贵族害怕问责、主动防火烧园并嫁祸于英法联军。自此之后，圆明园就已成荒园，长期都有偷盗者进入破坏。当英法联军第二次到来时，圆明园早已不是万园之园的景象。这之后，清末的混乱、民国时军阀官僚的盗窃、共产党时期（尤其是文革时期）的进一步破坏，让圆明园成为今天的景象。这一切在90年代以前都颇为普通，老一辈甚至可能亲自入园挖过宝贝，但随着爱国主义教育兴起，圆明园突然成为爱国主义基地，一百五十年以来的断壁残垣突然一股脑都算在了英法联军的头上。这不算冤枉，他们理应对第一枪负责。但从事实来讲，无论是火烧、盗窃、房屋坍塌，都有极多争议。作为一个中国人，学惯了民族主义的历史观，如果有人告诉你，圆明园实际上是外国人带头、中国人烧的、中国人抢的，你能理解吗？
不一样的“北洋”：今天再讲北洋，不知道大众会想到什么。但在张鸣教授看来，北洋代表的是清末时期体制内最开放的一股力量。“北洋”本身不是个严格的概念，而是一个从李鸿章开始的政治传统。中国的南洋是马来西亚、新加坡一带，而相对的北洋是渤海、黄海一带。北洋成为政治概念始于李鸿章上任“北洋大臣”，负责开设港口和各项对外事宜。鸦片战争以后，清廷意识到自身的全面落后，开始开启对外交流，全国都在兴办企业。不过满族贵族办的清朝国企普遍行政化严重、效率低下，不赚钱，唯独李鸿章办的企业、用私有化和西方的思路，是最好的，像招商局集团今天依然存在。李鸿章死后，他指定的接班人就是袁世凯。而袁和他的班底基本完全承接了李鸿章的洋务思路，在直隶总督任上，废科举、办学校（中国第一所大学，今天的天津大学）、练新军、兴工商，风生水起。在清廷内部，袁世凯推动君主立宪，说服慈禧太后下决心进行政治改革。在当年的变法运动中，相比孙中山，袁世凯的实力和呼声要高得多，后来当选总统算是实至名归。可惜，他最终在多方劝阻下仍然称帝，虽然也有争辩之声，讲他实际上希望称帝后自成君主、完成君主立宪制，但总体来讲，称帝是一步败笔。但这不应全盘否定北洋政府下中国自由、开放的环境。那是中国言论和结社最自由的时刻之一。
汪精卫可以平反吗？、汪精卫的是是非非：汪精卫一直是个禁忌很多的名字，以至于对我来说，他就是个“汉奸”，哪怕我不知道他是谁、“汉奸”实质上是什么意思。张鸣老师的讲座系统地讲解了汪精卫和汉奸问题，让我收获匪浅。汪精卫是一名优秀的国民党员，才华横溢，早年参与暗杀摄政王，孙中山遗嘱的撰写者、党主席，可以说是孙中山最正统的继承人。在国民党内，汪精卫和蒋介石有路线斗争，汪精卫有人心，蒋介石有军队，两者此消彼涨，但终归是同党同仁。汪精卫的日后选择与日本合作、在日占区建立所谓“汪伪政权”，这成为了日后他背上“汉奸”之名的原因。在抗战年代主动与日本合作，这有损国家士气。尤其在民族国家的国家观之下，外族统治中华民族是绝不可接受的政治安排，这是他无法被平反的原因。但究其细节，汪精卫问题实际上是政治判断问题。当时的中国赢弱不堪，与日本全面开战就可能彻底亡国。是与日本合作、建立对日友好的政权、保留中国主权好，还是冒着灭亡风险与日本对抗更好？这本身是可以有理性分歧、需要严肃回答的政治问题。蒋介石选择了抵抗，他赌的是通过持久战等来英美苏的加入。最终蒋介石赌对了，让中国（中华民国）成为二战后的四大国家之一，直接坐上了联合国创始成员的席位。而汪精卫赌错了。但这本身是政治判断的问题。所谓“卖国求荣”，或许可以用来形容一部分当时遍布中国的小汉奸，但用来解释国民党主席、孙中山的接班人为什么和日本合作，太过牵强。当然，汪精卫被打成“汉奸”，一部分是因为和蒋的政治斗争失败后国民党的宣传，另一部分是爱国主义教育下历史观的需要。当人们在争论汪精卫问题的时候，与争论许多其他历史问题一样，是史观之争，事实之争只是一个掩护而已。
近期还读到了普林斯顿历史学教授Linda Colley的新书《Guns, Ships and the Pen: Warfare, Constitutions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World》。这是一本关于宪政的历史书，核心观点是，宪政是战争打出来的。西方政治学在研究国家（state）的起源问题的时候，有一个基本范式，就是战争创造国家（wars make states）。Colley教授的著作是对此观点的延续和应用，并调查全球各国是如何开始使用“宪法”这项政治科技的。全书的开篇就是康有为在流亡时期到访土耳其，观察当地的宪政运动。全书有诸多案例，如美国、英国、法国、日本、突尼斯、沙俄，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细读详情。我尚未读完全书，不过目前的一个收获是了解到原来宪法最早来自法国南部的Corsica小岛。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岛一方面要应对来自法国的军事威胁，另一方面与意大利热那亚城邦作战。腹背受敌之下，当地领袖Paoli需要有效地动员社会参与抗战，于是起草了一份宪法，建立议会和选举制度、保障当地人权利和自由，换取他们的支持。这算是现代成文宪法的开始。
政治创新往往与许多其他领域的创新一样，都发生在边缘的地方，但边缘往往也是新中心开始的地方。
这套书我也看了 很受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