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运动是个我一直很关心的话题,原因也很简单。今天我们面对的世界,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似乎都是启蒙运动的结果。
启蒙运动的标志是用理性取代迷信,用根据逻辑推理出来的普世标准重新分配权威。启蒙运动直接导致了两大革命的发生:科学革命和民主革命。人类的知识从此被追求“实事求是”的科学方法所颠覆,各行各业都需要回应科学对于真理的标准。而人类的政治在经历了千年帝制后,也终于经历了一场理性革命。单一权力中心的君主制在道义上终于破产,自上而下的政治权力被颠覆。取而代之的是人民当家作主、参与政治、并且有权决定统治者。所谓“无代表、不纳税”(no taxes without representation),凝聚了启蒙运动的政治精神。人们终于觉醒,不再盼望、祈求皇帝的善意,不再一边接受绝对权力、一边将命运寄托于他人的慈悲和高尚。绝对权力本身就是悬在个人头顶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有打碎这把恶剑、重构政治秩序,个人才能摆脱制度的枷锁,获得解放和幸福。
对于中国的自由派,欧洲的启蒙运动长期更是灯塔般的存在。五四运动的精神 - 民主、科学、进步、个人主义 - 全都几乎是欧洲启蒙运动的直接对应。百年过去,仍有许多自由派人士叹息,由于中国人仍未被“启蒙”,或者套用中国知识分子热衷的韦伯的话,中国人没有被“祛魅”,对科学理性仍然有某种神秘主义的凝视,以及对传统宗教伦理秩序的迷信。这让民主和科学持持无法在中国扎根。我不完全认同这样的观点;如果回看18、19世纪的欧洲,每个国家的起点其实都是很低的,没有一个是在社会全面启蒙后才推广民主与科学。恰恰相反,是在推广科学和民主的过程中,学校、教会、政权、媒体等社会的方方面面完成了祛魅。在后发民主国家我想也是类似的。换句话说,是民主和科学实现了启蒙,而不是启蒙实现了民主和科学。
启蒙运动对今天的影响更是难以忽略的。身处硅谷,我很容易感到某种“技术乐观主义”,认为科技进步带来社会福利,最典型的就是Jordan Peterson和Steve Pinker两位公知的论点,认为科技革命后,全球的平均寿命、收入、营养水平都有了质的飞跃,今天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享有的社会福利比一个中世纪的君主都好,而人类随着科技继续飞跃,文明水平还会继续飞速发展。这种论述不仅在硅谷很常见,在欧洲,牛津的Effective Altruism社群里也常讲。
这其实很典型的启蒙运动的叙事。这点我在今天阅读孔多塞时感受尤为强烈。孔多塞(Condorcet)是18世纪的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启蒙运动的开创者之一。前段时间在阅读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时,正好读到孔多塞的文献,就从Amazon上买来一本他的二手文集阅读。1978年,孔多塞当选法国科学院的院士,在当选演讲中,孔多塞说:
这世界上有进步的自然极限吗?并没有。随着启蒙继续,我们的研究方法也会变得更加完美;人类的思维会随之发展、突破原有的限制。现在学校的毕业生拥有的实际知识已经超过不仅是远古的天才、甚至是17世纪的天才。当更加全面的方法发生迭代,我们会把人类宽广的知识都囊括到启蒙之下… 每一个科学发现都是有益于人类文明的。
这可以说是Steve Pinker们的祖师爷版本了,他们讲的许多话,就是上文的某种翻版。在演讲中,孔多塞列举了启蒙的多重好处:指导新的道德准则;创造人类互惠的社会秩序;消灭了酷刑;结束了美国黑奴制度;保护了私有产权;增强了大众的卫生健康;促进了自由贸易;让世界更加团结,各国都意识到共同利益的重要性;保障了个人权利和自由;让有野心的人更能够实现理想;甚至连艺术都因为科学方法的启发,而变得更加富有创造力。通篇读下来,似乎启蒙是那个时代一切进步的原因。
我本人总体上讲是启蒙运动的支持者。我认同理性方法,以及科学和民主的价值。这都是启蒙运动的基石。但同时,孔多塞的演讲也提出了一个评价启蒙运动的标尺,那就是上述的这些维度。我觉得总体上讲,一个讲理的秩序总是比讲“枪杆子”的秩序要文明许多,政权不应该出自“枪杆子”而是民意。争执也不应该最后由“谁的拳头大”而解决,而是谁更有道理。解决人类争端从来都只有两个办法:对话和打架。启蒙运动将理性放在首要的地位,是为对话提供了一个共同的底线。放弃理性的代价是我们承受不起的。
但如果细看欧洲启蒙运动后的两百多年,似乎启蒙的后果却并不是一个线性的进步。启蒙时代让欧洲各国拥有了强大的科技,开启了一个全球化的大殖民时代。美国的黑人奴隶制度要等到19世纪中期才会消失,而取代奴隶制的是欧洲国家对海外各国政权的直接管控。当然,因为当时通信技术的欠缺以及管理能力的限制,殖民统治做不到在各国“一竿子插到底”,殖民地仍有许多自治权力。但最受启蒙的英国在殖民时期从印度榨取了45万亿美元的经济价值,这还不算殖民期间发生的战争、屠杀、迫害等等恶行(当然,在那些地方即使没有殖民,本国的专制政府也常做这些恶行)。这笔帐应该怎么算?
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把坏账算在启蒙头上。科技革命迎合了人类对于“征服自然”的渴望,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在启蒙时期成了严格意义上的事实。科技放大了我们可以造孽的能力,这也是今天我们遇到的环境危机的原因。民主的政治虽然保护了本国,但却默许了对外的野蛮扩张,让外国成了本国文明的代价。而二十世纪的两大浩劫 - 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 - 都能够在启蒙运动中追溯到一些根源。这两者虽然都反民主,但都是科学、进步的拥趸,并且坚持普世的理想应该得到全面采纳,即使这意味着战争、饥荒、集中营、奴役。
但就像把过去两个世纪以来的好事都算在启蒙运动头上是荒谬的一样,把坏账一股脑推到启蒙上也是不成立的。人类的“征服欲望”远古已有之,启蒙时代所创造的工具让征服的代价变得更大,但这并非启蒙本身的过错。恰恰相反,启蒙带来的全球化逐渐塑造了一个新的“全球合作观”,这点在一战、二战和冷战之后被不断加强,才有了今天一个基本和平的国际秩序。总体来讲,今天的战争已经比过去少了很多,虽然偶尔还有火拼,但在全球来讲战争已经成为例外而不是常态。而在帝国扩张时期,启蒙的精神恰恰是被牺牲的,科学被权力作为工具而任用、维持统治,追求道德真理的独立精神被压制,以至于我们要经历世界大战才能重新唤醒集体良知。启蒙精神本身信仰理性,这本身就是反暴力和偏见的思潮,具有足够的思想来解决争端。但政治往往有选择性地使用启蒙运动的遗产,挑有利于自己的启蒙思想实现政治目的。这是政治的丑陋,而不是启蒙的丑陋。
今天在中国,科学似乎还是个政治正确,而启蒙的其它旗帜 - 民主、个人主义、进步 - 被搁置一边。这是极其危险的。就像当欧洲抛弃了启蒙精神导致世界换来了大战、殖民和奴役一样,中国只讲科学的结果,也很可能是一场征服的悲剧。失去民主,政治权力就不再由人民授权,而是枪杆之下的强权。权力的拥有不基于政治表现,而纯粹是因为人们无法组织起来、对统治者无能为力。失去个人主义,政治就完全变成了一个想象力的游戏。希特勒用“德意志民族”的政治想象为自己背书,残骸犹太人、侵略邻国国土、将世界置于一场恐怖的浩劫。苏联也是一样,只是不像希特勒,列宁和斯大林实施了左转的集体主义。而失去民主和个人主义去谈论“进步”是极其危险的,无数政治浩劫都是以集体进步的名义发动(当然,背后往往是独裁者的私心,套上了冠冕唐皇的说辞伪装,以及坐拥暴力能力的颐指气使),却没有任何受益者可言,比如大跃进、文革。
科学在抛弃了民主、个人主义和进步之后,实质上也不再是科学。科学在这个意义上不再代表着对真理的严格追求,而是大自然的资源和规律为我所用,扩大民族和个人的权力。在孔多塞的写作中,尤其打动我的一点是他认为启蒙的方法将会创造一个“道德科学”(moral sciences)。也就是说,科学方法也应该被应用在道德思想当中。道德不是简单的个人和集体利益,我们应该用理性来反思自己的价值观,而不是任由未经审视的所谓的“朴素道德”指导我们的行动。
今天的世界可以说是处在某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乌云已经在天上集结,我们只是不知道这场雨要到何时才下。但危险的种子早已种下,并且大有开花结果的趋势。启蒙运动的理想在今天依然成立。科学教会我们事实,民主给了人们自治,个人主义保障了自由和人权,而进步让我们不原地踏步,而是让世界变得更好。在这个意义上,因为我支持科学、民主、个人主义和进步,我仍是启蒙精神的支持者。但启蒙是个整体,需要齐头并进。如果科学高速发展而民主、个人被钳制,那么现代化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更加剧烈的强权和暴力。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恶,恰恰就是因为只知征服,却没有实践民主、个人主义和进步主义而造成的。这点要等到一战后美国提出的“威尔逊主义”后才有所改进,而威尔逊主义恰恰就是一个带着极强启蒙精神的纲领。
有趣的是,这周末恰恰就是OpenAI内部上演宫斗大戏的时刻。正当我写下这篇文章,坐在不远处旧金山办公室里的Sam Altman正在和OpenAI谈判未来公司的领导权。OpenAI对于通用型人工智能的坚持显然是启蒙精神的一种延伸,只不过从蒸汽机换成了计算机程序,但逻辑是一样的:技术进步让广大人民受益,为社会带来福祉和全新的想象力,驱使着人类继续向前,来到激动人心、充满可能的未知之中。我想无论是Altman和支持他的投资人还是想开掉Altman的董事会成员,都是启蒙主义者。但这时我们不妨再想想启蒙精神的全貌。它不只是技术之上、“知识就是力量”,也是对民主、个人的坚持。对于AGI这样一拐弯就是核武器的“王炸”工具,让未经社会授权的四五个人就掌控人类未来,无论他们的道德有多高尚、知识多渊博,似乎都太危险了一些。强权不是个文化现象,它在东亚(二战前的日本)发生,也在非洲(太多了)、美洲(智利的皮诺切)、东欧(苏联)、西欧(纳粹德国)发生。今天的民主国家已经建立了许多社会机制,比如三权分立、自由媒体、公民社会、学术独立、私营经济,来限制来自政权的强权威胁。但面对高科技引发的科技寡头强权,我们都在某种起点。面对这次OpenAI的危机,Altman的离开或许意味着科技的挫败;而Altman的留下则意味着独立董事会和非营利组织的架构都无法限制资本和创始人的合谋;这似乎是更大的对世界来说的失败。
我们站在某种历史的危崖之上。环视四周的混乱,其实解法可能并不复杂。启蒙的原则在今天依然适用,民主、个人、进步、科学,这都值得坚持,只是身处其中的人受私利所限,不愿意坚持底线。这是可惜的,但我们不完全是无辜的。每一次我们去庆祝科技、政治寡头的时候,去崇拜权力和金钱的时候,社会其实都在为强大而集中的权力支付更高的信任,默许他们存在的合理性。我们都是今天局面的合谋者。真理、权力、权利都应该属于人民,而恰恰是和人的偏离酿成了今天的乱象。OpenAI的宫斗是今天社会的一个缩影,也可能是一个新的寓言。面对现实中极端的不平等和权力巨大的寡头,我们将选择怎样的未来?我希望在几十年后,经历了这段时间,我可以像孔多塞一样乐观洋溢地讲出他的判断:
真理胜利了;人类得救了!每个世纪都会在上个世纪之上,得到来自启蒙的新知,而进步是不可阻挡的,直到宇宙尽头。
Truth has conquered; the human race is saved! Each century will add new enlightenment to that of the century that has preceded it, and this progress, which nothing can henceforth halt or delay, will have no other limits than that of the duration of the universe.
参考文献:
Condorcet, 1782, Reception Speech at the French Academy
gary marcus 说,若是Altman 回归,将是亲手摧毁自己创立的oepnai 结构保证其独立性的绝大讽刺